暴风骤雨(第二十章)
时间:2013-01-29 作者:周立波 点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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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屯子里还像过年过节一样的热闹。大田还没有开镰①,人们都呆在家里打杂:抹墙扒炕,修补屋顶,打鱼摸虾。分了马的,忙着编笼头,整马槽。这都是些随时可以撒手的零活。屯子的北头,锣鼓又响了,喇叭吹着《将军令》②,光脊梁的小嘎,噙烟袋的妇女,都跑去闲看。往后,干零活的人们也都出来卖呆了。 ①大田:种苞米高粱的田地。开镰:开始收割。 ②喜庆的调子。 在小学校的操场里,大伙围成个大圈,张景祥扭着秧歌步,嘴里唱着。看见人多了,他停下歌舞,说道: “各位屯邻,各位同志,砍倒大树,打败胡子,咱们农工联合会铁桶似的了。大伙都说:‘闹个秧歌玩。’该唱啥呀?”“唱《卖线》①。”老孙头说,他站在人堆后面的一挂大车上,手里拿着长鞭。他赶着车子原是要出南门去割稗子的,打学校过身,听见唱唱的,就改变计划,把车赶进来,先听听再说。张景祥扯起嘶哑的嗓门,一手摇着呱打板②,唱着《卖线》,唱到阮宝同的妹子骂燕青这句: 你妈生你大河沿,养活你这么个二不隆冬傻相公。 ①《卖线》是一出东北“二人转”,演的是梁山泊燕青的故事。燕青下山来打听军情,装成货郎,到了阮宝同家,阮的妹子看上了他,跟他调情,被他拒绝。 ②手摇的打拍子的两块小板子。 他用手指着高高站在车子上的老孙头,大伙哗啦哗啦笑开了。出来看热闹的萧队长、小王和刘胜,这时也都瞅着老孙头笑。“瞅这小子,养活他这么大,会唱唱了,倒骂起他亲爹来了。”老孙头说着,自己也止不住笑了。 “《卖线》太长,来个短的。”人群里有一个人提议。“唱个《摔西瓜》。”又有人说。 张景祥手里摇动呱打板,唱着《摔西瓜》: 姐儿房中绣绒花,忽然想起哥哥他,瞧他没有什么拿,上街买瓶擦官粉,离了河的螃蟹外了河的虾,怀抱着大西瓜,嗳呀,嗳呀。天上下雨地下滑,赤裸裸地闹个仰八 叉,洒了哟那官粉,却了花,嗳呀,蹦了一对螃蟹跑了一对虾,摔坏大西瓜,嗳呀,嗳呀。今年发下来年狠,买对甲鱼瞧瞧他,无福的小冤家。 大伙有的笑着拍手,有的叫唤起来: “不要旧秧歌,来个新的,大伙同意不同意?” “同意,唱个新的。”有人响应。 “好吧,”张景祥停止唱唱,眼睛瞅着人堆里的刘胜,说道: “我唱一个八路军的歌。” 人们都鼓掌。听厌旧秧歌的小嘎们,散在人堆外边空地里,有的玩着木做的匣枪,有的在说着顺口溜:“地南头,地北头,小牤子下个小乳牛。”听见鼓掌的声音,他们都跑过来,从人群的腿脚的中间钻进去。张景祥唱道: 二月里来刮春风,湖南上来个毛泽东,毛泽东那势力重,他坐上飞机,在呀么在空中,后带百万兵。 喇叭吹着《将军令》。张景祥的歌才完,老孙头就说:“咱们请刘同志给我们唱《白毛女》,大伙说好不好呀?”“好,”前后左右,都附和这话,有人去推刘胜了。刘胜也不太推辞,往前迈一步,开始唱着《白毛女》里的一段: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才唱到这,人堆外面,有人在走动,有一个人怀疑地说道: “你瞎扯!” 另一个人又说: “那哪能呢?” “骗你干啥?”头一个人说,“不大一会,就能知道了,棺材过杨家店了。” 人们都无心听唱,纷纷上来打听这消息,而且一传十,十传百的,一下传遍整个的操场,锣鼓声和喇叭声也都咽住了,刘胜早已不唱歌,挤到人堆的外头,忙问小王道: “怎么回事?” “说是赵玉林,”小王哽咽着,差一点说不出下面这两个字:“完了。” “哦!”刘胜惊讶地唤了一声,眼泪涌上,没有再说别的话。 不知谁领头,大伙都向西门走去了,那里是往县里的方向。才到西门,在确青的苞米棵子和深红的高粱穗头的中间,八个人抬着一口白木棺材回来了。大伙迎上去,又含悲忍泪地随着棺材,慢慢地走进屯子,走过横贯屯子的公路,走到小学校的操场里。灵柩停在操场的当间。有人在棺材前头突出的底板上,点起一碗豆油灯。再前面一点,两张炕桌叠起来,作为供桌,上面供着一碟西红柿和一碟沙果,旁边搁着一大叠黄纸。人们一堆一堆的,围着棺材站立着,都摘下草帽毡帽,或是折下一些柳枝榆叶,垫在地面上,坐下来了,有些人默不吱声,有些人在悄声说话: “赵大嫂子还不知道呢。” “老孙头去告诉她去了。” “那不是她来了吗?” 赵大嫂子走进学校的大门,身子摇晃着。她的背后跟着两个妇女:一是张寡妇,一是白大嫂子。两人扶住她,怕她晃倒。她的焦黄的瘦脸发黑了,但是没有哭。想不到的悲哀的袭击使她麻木了,她的背后还跟着俩小孩,一是小猪倌,一是锁住,他们一出现,大伙都不知不觉地站起来了。 赵大嫂子才走到灵前,就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了。小猪倌和小锁住也都跪下哭泣着。所有在场的人,有的想着赵玉林的死,是为了大伙,有的念着他的心眼好,也有的人,看了他一家三口,在“满洲国”受尽苦难,穿不上,吃不上的,苦了半辈子,才翻过身来,又为大伙牺牲了,都掉着眼泪。“我的天呀!你一个人去了。”赵大嫂子痛哭地叫道。 “爹呀,你醒醒吧!”小锁住一面哭,一面叫爹。 萧队长用全力压制自己的悲哀,他走来走去,想起了赵玉林的勇敢,也想起他入党的时候的情形,他的心涌起一阵阵的酸楚,他的眼睛湿润了,不敢抬起来瞅人。他走到一棵榆树底下坐下来,用手指来挖泥土,几下挖出一个小坑来。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好像是解救了他一样,他恢复了意志力,又站起来,走到吹鼓手旁边,平常他是不太注意音乐的,这时候,他好像觉得只有吹唱,只有这喇叭,才能减少自己的悲感,才能解除悲哀的压力,使人能够重新生活和斗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