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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巢颂(6)

    七哥?张军只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了。这称呼的来由十年前父亲就对他们讲过。张仙北的父辈兄弟五人,每人有两三个孩子不等。这些孩子按出生的先后顺序分男女排行,这就是中国早年间所谓的大排行。因而,虽然亲兄妹只有他们两个,按大排行,张仙北在男孩子里排第七,就成了七哥;张仙玉在女孩子里排第六,可她又比张仙北小,所以就成了六妹。封建社会的规矩就这么乱,没法子,老张家也得按规矩来。不管怎么排吧,他们都是老张家仙字辈的子孙。“我爸身体还行。”

    张军含笑扭脸赶忙答了一句话。阳光照射下,老太太脸上松弛的皮肤;眼角堆起的皱纹;鼻翼下的两道沟纹,刹那间,活像电影里的快镜头闪入了张军的眼中。张军不由得想:她老人家远看还行,近看也不显年轻啊!“你是跟你爸爸住在一起吗?”

    这一问,令张军心中暗喜,这不就问到点子上了吗。他没有再扭头,眼睛望着前方,含着笑意答道:

    “没跟我爸住一起,我在深圳。我……”张军嘴里答着,心里在琢磨:是趁此机会就把问题直接提出来呢,还是等会儿再说?是把问题说得严重点儿呢,还是先别说那么严重?

    “小倩跟他住吗?”这位姑妈跟老爸一样急脾气。还没等张军想好呢,第二个问题又接着来了。

    “没有。她们一家子三口住在成都。”张军急急忙忙把情况交代清,生怕再被打断。

    “那你爸爸一个人在北京啊?”

    “是啊。”

    “谁给他做饭啊?我这七哥不懂得做饭的呀!”

    姑妈对老爸的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令张军突然非常感动。平日里跟哥们儿聊天时说什么“血缘”“DNA”之类,根本没过过脑子。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叫做血缘之亲。血缘是无法求得的,那是上天的恩赐。也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与姑妈的距离拉近了。俗话说,“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张军此时有体会了,觉得这话真有点儿意思。“听说大陆的人工很便宜,不能给他找个佣人吗?”她真为哥哥吃饭的问题发愁。

    “找过啊,您知道我爸那脾气,小保姆他不要,说女的不方便。后来我托人从郊区请了个小伙子,人挺老实的。可待了没一礼拜,我爸就把人辞了。还说,再不准给他找人。”

    张仙玉沉默着,只是两眼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张军也不便再挑头说什么别的。小车飞快地前行。机场路上车流滚滚,只有车轮擦在地面上刷刷的声音。

    “你们想过没有,你爸爸一个人这么生活,恐怕有问题吧?”过了好一会儿,张仙玉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

    张军心说,问题?问题大了!可没等张军答话,姑妈又问:

    “他能不能去深圳跟你们住呢?”

    “去年春节去了,住了三天他非走不可,小倩那儿他也去了,也待不住。”

    “那总得想个办法呀!听说大陆也有很不错的养老院嘛,能不能住呀?”

    真没想到,难题就被这么轻而易举地提了出来。张军心里骂自己:你鼠肚鸡肠的瞎谋划了半天真是多余。人家美国来的就是不一样,提起养老院跟逛大街似的,一点儿都不带害怕的。我这姑妈比我老爸胆儿可大多了。看来这任务搁她老人家身上肯定能胜利完成,张军想到此不由得喜上眉梢。更让他喜上加喜的是姑妈居然点上了烟。开始张军心里还纳闷儿呢,不是说美国人不抽烟吗?嗨,我姑妈本来就是中国人嘛。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赶紧掏出自己的烟点上,同时还没忘了讨好老太太:“姑妈,您抽什么牌子的?我在北京给您买点儿,美国的烟特贵吧?”

    所谓烟酒不分家。张仙玉微微一笑,觉得这个侄子十分热情懂事。可是刚下飞机的一刹那,她怎么觉得这年轻人不像张家的人。首先他个子不高,顶多也就一米七五吧,其次他皮肤白而且体形较胖,年纪轻轻的小肚子就挺着。穿着倒是很时髦,身上这件黑色的“阿玛尼”T恤就很讲究。对了,他的个子和皮肤都像七嫂!由七嫂她又回到了她那不会做饭的七哥,她说:“这次我回来,准备给你父亲一笔钱……”

    “姑妈,钱您留着吧,我爸住养老院这点儿钱我们还供得起。”

    “这也不是我的钱,是当年你爷爷奶奶留下的,应该给你爸,以前我不敢拿回来怕给他惹麻烦。”

    本来张仙玉是诚心诚意想把父母的遗赠与哥哥分享,现在听张军的意思,哥哥肯定不会接受这些钱。张仙玉又提出要给老人买幢别墅。张军一听就摇头,说父亲根本不存在住房的问题。现在一个人住两间房都空空荡荡的,给他一幢别墅,那是找罪受!这可让张仙玉犯了难。最后,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哥哥一生没离开过大陆,何不用这笔钱让他去旅游旅游呢!比如,先让他去一趟香港澳门,如果身体可以再去美国,甚至可以在美国住些日子。

    姑妈提出的想法深得张军的赞同。他也早想请老人出去逛逛,港澳通行证早就办好了的,无奈老人死活不去。这次由他老妹妹出面,估计老爷子不好拒绝。更何况,他也看出来了,这位姑妈是打定了主意要在老爸身上花点儿钱,不让她花都不行。这老兄妹俩的脾气都一样,想干什么干什么,谁也拦不住。姑侄俩意见一致越说越近乎。张军把父亲对养老院的看法尽量详细地给姑妈讲了,知己知彼方能对症下药嘛!最后他们决定:先由姑妈在北京跟张仙北谈谈,打消他对养老院的厌恶情绪。然后他们一块儿去港澳旅游一趟。让老人散散心,开阔开阔眼界。说着话儿,小车已到了张仙北先生的楼下。

    六

    希望与煎熬就是等待。此时的张仙北就处在希望与煎熬之中。

    根据他一贯遵循的古训“凡事预则立”的原则,老先生一大早起来就里里外外的忙活。他把桌子擦了,把椅子擦了,把碗也洗了,还鼓足干劲儿把地也拖了拖。这一阵子体力的消耗,累得他在躺椅上闭目歇了足足半小时。待他缓过劲儿睁开眼,发现椅子上那个棉垫子太破旧,觉得不够好。于是,他走进里屋,找了一块粉红色泛白的旧枕巾,把旧棉垫子包了起来。看着变得干净的椅垫子,他才颇为满意。他老人家觉得,这椅子给从美国回来的妹妹坐还算可以。诸事齐备,剩下的只有等待!张仙北先生站在躺椅旁,不由得朝窗外望了望。只可惜,映入他眼帘的都是一层一层封着的阳台,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即便出租车到了,也是停在楼那边。他曾冲动地想下楼去接,可一想到下楼容易上楼难,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老先生毕竟是历尽沧桑,深知老年人最忌大喜大悲。况且,十年都等过去了,还在乎这几分钟!他劝自己还是先在躺椅上躺下,养精蓄锐。尽管张仙北先生找出种种理由说服自己不要乱,他心里还是乱成一团,那颗心好像不是自己的,管也管不住!突然,觉得楼梯有响动,他急忙快步开门走到楼梯口,往下看,的确有人上楼……可是,脚步声即刻消失了,是楼下的人家。老先生几分失望地回到房间。他坐不下来,只站在方桌旁。忽然他想起应该准备一个喝水的杯子。于是,他找出一个画有墨竹的白瓷杯子,洗干净了放在方桌上的鲜花旁边,想了想,又放了点儿茶叶在里面。他仍然坐不下来,就在他那方寸之地上转悠,全身心地听着楼梯处的响动。忽然,他又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这次他没有贸然开门,而是把脸贴在门上听,没错,真的是脚步声!确定无误他才打开门,猫似的一步一步轻轻地走向楼梯口,怕又是别人上楼。他不愿意上楼的人看见他的身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儿子说话的声音。来了,真的来了,这回是他们来了!张仙北先生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他赶忙提醒自己镇静,镇静!可是,一条腿却不由自主地往楼下迈,下了两层,他站住了,这时他听到了儿子在高声喊:“爸,您别下来了,我跟姑妈就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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