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颂(12)
时间:2013-01-09 作者:谌容 点击:次
“小手术,没什么,其实你们都不该来的……” “爸,你说什么呢,您过生日我就想来的。”张小倩急急地打断了老人的话,“就因为您那外孙准备高考太紧张了……” 说起宝贝外孙,张仙北立刻来了精神。他详细地问了外孙的学习成绩,问了外孙准备报考的志愿,问了外孙的身体状况。张小倩和张军也看出来了,这时把老爷子的外孙搬出来才是最佳良药。 于是,主治大夫来查房时,立刻决定了明天就给老先生做手术。 虽说是小手术,但是需要全身麻醉。这对于张仙北这样年龄的老人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风险的。不过,他还算是幸运,遇上了很好的麻醉师,遇上了很好的主刀大夫。因而,推出手术室时,虽然他面无人色,但意识基本上恢复了。只不过他觉得手不是自己的,嘴也不是自己的了。不经意间他看见了儿子眼中的泪光,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狼狈不堪惨不忍睹。两个小时之后他完全清醒了。女儿红肿着双眼俯在他的眼前,用湿棉花棍儿在给他擦嘴唇。大概是手术后不让喝水,他想。他假装想睡觉,闭上了眼睛。其实,他是竭力避开儿子女儿,仿佛他承受不住那久违了的亲人的爱抚。这时,他本不该想起的人却幽灵般地闪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他深埋在心底的永远不敢想起的妻子。他从不对外人提起她,哪怕是对儿女。那是他心中的神圣!人在无助的时候,总是祈求神佛。那并不是信仰,而是寻找一根救命的稻草。此时,当张仙北躺在病床上,连举手之力都失去了的时候,剩下的只有无比的悲怆!他祈求有一种来自天国的力量听他诉说:诉说他那无法与人言说、无力摆脱的绝望;诉说他那必须活下去的煎熬;诉说他那回天乏术的躯体;诉说他那必须面对的孤独!然而,救命的神在哪里?没有什么力量能解救他灵魂的悲苦,没有什么力量能安抚他早已破碎的心。老人只能孤独地去面对苍天的不公!黑夜来临,病房里安静下来。请来的护工坐在他的床边。张仙北先生曾向儿女表示他不需要护工,但是,如此景况之下,他已经完全无力左右他的生活。他苦涩地想:人嘛,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张仙北,你大概也到了唱挽歌的时候了!泪水不由自主地流到了枕上。他本是避开护工侧身而卧的,这时,只觉得那泪水经过鼻梁流到了耳边。张老先生原以为自己的心已碎泪已干,他哪里知道,这已不是泪水,这是他的心在滴血!手术很成功,三个小刀口还没有手指甲盖儿大,恢复得挺好,不到三天,他出院了。病了一场,挨了一刀,他又活过来了,脾气照旧。 俗话说得好:千万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张仙北先生可办不到,他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这不,他把那灰暗的日子里自己想好的遗言: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啦;什么“死者为大,你们别嫌我啰嗦”啦;什么“言教不如身教,不要娇惯下一代”啦等等,等等,通通地忘光了!对于自己那两天瞬间的软弱,他更是嗤之以鼻:什么“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是才女,就是太消沉,让她“独自怎生得黑”去吧!那不是我张仙北!张仙北先生就是这般无胆英雄似的回到了家里。可是,张军和张小倩可没有他老先生那么盲目的乐观。这次算躲过去了,万一再来一次呢?对于一个老人,一点儿风吹草动都可能是致命的。他们是更加不放心老人独自生活了。俩人商量好了,无论如何这回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坚决送他老人家进养老院。不过,这次他们不是硬劝,而是赖着不走。天天跟老爸泡在家里,给他老人家做饭呀,陪他老人瞎聊呀,一块儿看电视呀,反正就是不回去。眼看着不肯离去的儿女,张仙北没招儿了,他一咬牙同意了。这可把兄妹俩高兴坏了,赶紧通知早就联系好的高级养老院,开车把父亲送到风景幽美的养老院里,看着父亲在单间里住下,兄妹俩才放心地离去。谁知,第二天一早,张仙北先生根本没有看清楚养老院什么模样,就找个借口向院方请了假,自己回家了。 十 他好比一只受伤的老鸟,飞回到自己的巢穴了。在那高高的树梢上,它仰望着天际:灿烂的太阳,和煦的风儿,清凉的雨丝,抚慰着它伤残的翅膀。它静静地伏卧在它的巢穴里,享受着咀嚼着昔日的欢乐,它拥着心中独自的神圣,纯静如水的心灵在宇宙的上空遨游。它没有等待,没有期盼,没有呵护,却拥有上天的垂怜,拥有远方儿女的心的祝福。对于一只老鸟,这就够了!张仙北先生就是一只老鸟,他回到了他的空巢。 【作者简介】谌容,原名谌德容,女,祖籍四川巫山,1936年生于湖北武汉。1957年毕业于北京俄语学院,曾任翻译、音乐编辑、中学俄语教员。 1964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长篇小说《万年青》、《光明与黑暗》,小说集《永远是春天》、《赞歌》、《真真假假》、《太子村的秘密》、《谌容小说选》、《谌容中篇小说集》、《谌容集》等。《人到中年》、《太子村的秘密》和《懒得离婚》也分别获得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减去十岁》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小说《人到中年》改编的同名电影曾先后获金鸡奖、文化部优秀影片奖和百花奖。曾任中国国际交流协会理事、北京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