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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面谈(3)


    白话信还有领格难。文言信里差不多是看不见领格的,领格表现在特种敬语里。如“令 尊”,“嫂夫人”,“潭府”,“惠书”,“手教”,“示”,“大著”,“鼎力”,“尊 裁”,“家严”,“内人”,“舍下”,“拙著”,“绵薄”,“鄙见”等等,比起别种程 式,更其是数不尽。有些口头上有,大部分却是写信写出来的。这些足以避免称呼的重复, 并增加客气。文言信除了写给子侄,是不能用“尔”,“汝”,“吾”,“我”等词的,若 没有这些敬语,遇到领格,势非一再称呼不可;虽然信文里的称呼简短,可是究竟嫌累赘 些。这些敬语口头上还用着的,白话信里自然还可以用,如“令尊”,“大著”,“家 严”,“内人”,“舍下”,“拙著”等,但是这种非常之少。白话信里的领格,事实上还 靠重复称呼,要不就直用“你”“我”字样。称呼的重复免不了累赘,“你”“我”相称, 对于生疏些的人,也不合式。这里我想起了“您”字。国语的“您”可用于尊长,是个很方 便的敬词——本来是复数,现在却只用作单数。放在信里,作主词也好,作领格也好,既可 以减少那累赘的毛病,也不至于显得太托熟似的。
    写信的种种程式,作用只在将种种不同的口气标准化,只在将“面谈”时的一些声调表 情姿态等等标准化。熟悉了这些程式,无需句斟字酌,在口气上就有了一半的把握,就不难 很省力的写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面谈”的信。写信究竟不是“面谈”,所以得这样办; 那些程式有的并不出于“面谈”,而是写信写出来的,也就是为此。各色各样的程式,不是 耍笔头,不是掉枪花,都是实际需要逼出来的。文言信里还不免残存着一些不切用的遗物, 白话信却只嫌程式不够用,所以我们不能偷懒,得斟酌情势,多试一些,多造一些。一番番 自觉的努力,相信可以使白话信的程式化完成得更快些。
    但是程式在口气的传达上至多只能帮一半忙,那一半还得看怎么写信文儿。这所谓“神 而明之,存乎其人”,没什么可说的。不过这里可以借一个例子来表示同一事件可以有怎样 不同的口气。胡适之先生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裁缝,花了许多钱送他儿子去念书。一天,他儿子来了一封信。他自己不认识 字,他的邻居一个杀猪的倒识字,不过识的字很少。他把信拿去叫杀猪的看。杀猪的说信里 是这样的话,“爸爸!赶快给我拿钱来!我没有钱了,快给我钱!”裁缝说,“信里是这样 的说吗!好!
    我让他从中学到大学念了这些年书,念得一点礼貌都没有了!”说着就难过起来。正在 这时候,来了一个牧师,就问他为什么难过。他把原因一说,牧师说,“拿信来,我看 看。”就接过信来,戴上眼镜,读道,“父亲老大人,我现在穷得不得了了,请你寄给我一 点钱罢!寄给我半镑钱就够了,谢谢你。”裁缝高兴了,就寄两镑钱给他儿子。(《中国禅 学的发展史》讲演词,王石子记,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北平晨报》)
    有人说,日记和书信里,最能见出人的性情来,因为日记只给自己看,信只给一个或几 个朋友看,写来都不做作。“不做作”可不是“信笔所之”。日记真不准备给人看,也许还 可以“信笔所之”一下;信究竟是给人看的,虽然不能像演说和作论,可也不能只顾自己痛 快,真的“信笔”写下去。“如面谈”不是胡帝胡天的,总得有“一点礼貌”,也就是一份 客气。客气要大方,恰到好处,才是味儿,“如面谈”是需要火候的。
    1940年1月29日—2月1日作。
    (原载1940年2月昆明《中央日报》《平明》副刊第169期)



作品集朱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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