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喽罗(2)


  有一天,我们在堡寨门前大桐子树下雕那木人头。
  “好,你真做得好!”
  四傩说了,对我笑。我是高兴那称赞我以外的笑容的。
  三傩正从后坡下到庙里来,两肘平平的捧了大堆杂货东西,满头满脸全是汗。四傩从他哥手上抢了一只大乌梨,扔到我脚边。
  “这是大哥叫拿来的,四傩!”
  “那要什么紧?”
  我见到这样,恐怕三傩发他弟的气,就想起身退他那只梨。四傩拥着他的哥的背,“快走吧,告大哥,二少爷吃了一只梨子算那样事?”
  “四傩,我不渴,退他吧,”我跟上去。谁知这一来,三傩倒说要四傩再拿一只梨,且抓一些枣。
  “……我这抱兜里有枣,你就为少爷抓点。”三傩是两手无空不能活动的。四傩听他哥的话,就又从三傩肚子前大皮抱兜里抓出一大捧枣来。
  我把木头放下,我们一同来吃枣。天气热,太阳晒得狗发喘,我们一同坐在梧桐下让风吹,满地是枣核。吃了枣子又是梨,梨子酸得我们打牙战,谁说不是顶好消夏方法呢?
  “少爷,你的手艺真是了不得,你是可以雕观音菩萨的。”
  我就始终不明白,人这东西究竟为什么,一听到同他相好的声音就心中发痒!传说普通雕匠各样佛能雕,惟有观音菩萨的法相,那是选人的。不单是这人得虔心,就是雕匠的平素为人也就有关系。雕过观音的人死后升天不算数,就是生前这人不得好妻也得养出好看女儿的。这是观音菩萨的报酬。但我心想我即雕观音,能得一个好妻就会比四傩长得更好看么?是不敢信的。
  我想到另外去了,便说错话,我说:
  “四傩,我可以为你雕一个,你保佑我好吧。”
  “我能保佑你么?”四傩微微的笑我已感觉到他保佑我能得到他的永久友谊了。
  “你能的,四傩。你保佑我以后能得一个妻,象——”“象陪到观音菩萨站立的龙女。”他见我不说下去,就为我补足。
  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龙女配善才”,是有主儿的。我想要四傩保佑我将来能得一个同他一样好的妻,我怕说,不说了。
  我们从雕像移到梨子上头去。四傩说了个故事。
  他说梨,比这酸的也还有。过去不久大王同到他三哥到一个地方去请客(变一个说法是捉羊),到大路旁摘了一个梨,差点把牙齿酸掉。大王一发气,拔出刀来把那梨子砍剁得稀烂,还叫他三哥上树去摇落这一树梨子,免得后来又害人。
  四傩说了四傩自己笑,我可不。
  有什么可笑?四傩的话声音象唱歌。一个人,尤其是近来,我觉得一个年青的喽罗,会有这样天赋的良善的美的一切,我不笑,一点都不笑,当时就是这么的,我为这天工的巧妙分配与奇怪的装置,我真要哭了。
  我说,“四傩,喽罗这事业对你真不合,你怎不去学唱戏?”
  “这比唱戏好多了。”
  “将来你莫要做大王吧?”
  “我哥一做头子我就变成二大王——但喊是应喊四大王。”
  “我可不是那样想。我想读书去做官。”
  “做官比做土匪找钱容易点,是不是?”
  我答应他是。当真是做官比做山上大王容易找钱点么?这是一定的。因为山寨里,大王同喽罗,得来财物纵不是平均瓜分,也得算清数目按功劳分派,大王独吞可是办不到的事。
  至于官,则从中国有官起,到如今,钱是手下人去找,享用归一人,是又不单止找钱有法律保障不怕人说了。但我当时说做官,可不想到找钱事上去。住在城中的孩子,他的人生观,做官比做大王方便一点是真的。若是我是个喽罗,一定也是只想升大王,做喽罗头子去。
  麻衣相法我是从小就留心,运用到来观察四傩的将来,长的鼻子配上宽的额,是个翰林相。
  “四傩,你若是读书,将来怕要点翰林,中状元哪。”
  “靠不祝”
  “靠得祝我会看相的。你是个翰苑相。”
  他不懂“翰苑”,但知道是上京去做文官的。他说他要考武举,中武状元。只要是状元,武也好,文也好,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就赞成他的喽罗生活了。(过了两年,我去做官家的喽罗了,危险是一样,长年随同城里大王到处跑,钱可还不及四傩一半多。这只好说是我的相就不如四傩。)这我得补说两句话,是关于我的性格的。因为爱逃学,逃到城外大河钓鱼我才被人捉上山来当肥羊。这一来,初初自然是不惯,哭哭闹闹要回家。到后看到在山比起住到家中时的自由,完全是两样,我在拘束中的放肆简直同一匹小马。对于玩感到比饮食还重要的我,就怪自然怪舒服的打住下来了。
  不是家中来赎我,纵让我逃走,我也不高兴去做的。地狱的名字,我看来,就是形容私塾那东西,倘若孩子们也有地狱在的话。我是被先生发气青起个脸嗾我自己搬凳子过去打屁股的刑罚吓够了的人,直到十五岁以后,遇到做梦还有时要哭,未必不就是过去的威严刻在我心上的结果!到山后,书是不必读,玩,各样的野蛮粗糙的玩法,随意都可做,且有一个内行的又合式的伴,我是在我自己世界中也成了一个大王了。除了用心去找新奇一点的玩法以外一点事不做,又不怕谁个管教。人家完全把我当个客,对我很客气,按照我的生活分派算一个总账,那一时,真是一段好运气。直到如今我还是有些地方露着野马的性格,这便是那五个月自然教育的影响。只可惜是时间太短了,竟使我成一个有野性而缺少那更要紧一点的呆气力的人,不然这时真去落草也并不算迟!
  三傩的脸孔是个田字形,情形又象不曾耕过的山田,随意长了些头发同胡子,身体壮,田里长的东西也比别人格外粗,按时除草也象不中用埃四傩呢,简直是个可以在打大醮迎故事时装观音的模样。那样终日怯怯的略带病样的印象,永远没法把它从我的脑中消灭!
  大王那木像,雕成后,送把大王,我就不再过问了。只有四傩的像,是雕在我的心上的,我将带它在身边,到老死。
  
  一九二七年九月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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