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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王
阿城
一位也曾拍过实验片的上海导演宣称:像浪费国家巨资拍《孩子王》这样一个拷贝也卖不出的导演,应送交法律制裁;陈凯歌却声言《孩子王》是他最喜欢的作品之一。谁是谁非,读者读过阿城同名小说原著之后应有一些判断。该片荣获法国第四十一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教育贡献奖等多项国际国内大奖。 1976年,我在生产队已经干了七年,砍坝,烧荒,挖穴,挑苗,锄带,翻地,种谷,喂猪,脱坯,割草,都已会做,只是身体弱,样样不能做到人先。自己心下却还坦然,觉得毕竟是自食其力。 一月里一天,队里支书唤我到他屋里。我不知是什么事,进了门,就蹲在门槛上,等支书开口。支书远远扔过一支烟来,我没有看见,就掉在地上,发觉了,急忙捡起来,抬头笑笑。支书又扔过火来,我自己点上,吸了一口,说:“‘金沙江’?”支书点点头,呼噜呼噜地吸他自己的水烟筒。 待吸完了水烟,支书把竹筒斜靠在壁上,掸着一双粗手,又擤擤鼻子,说:“队里的生活可还苦得?”我望望支书,点点头。支书又说:“你是个人才。”我吓了一跳,以为支书在调理我,心里推磨一样想了一圈儿,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就笑着说:“支书开我的玩笑。有什么我能干的活,只管派吧,我用得上心。”支书说:“我可派不了你的工了。分场调你去学校教书,明天报到。到了学校,要好好干,不能辜负了。我家老三你认得,书念得吃力,你在学校,扯他一把,闹了就打,不怕的,告诉我,我也打。”说着就递过一张纸来,上面都明明白白写着,下面有一个大红油戳,证明不是假的。 我很高兴,离了支书屋里,回宿舍打点铺盖。同屋的老黑,正盘腿在床上挑脚底的刺,见我叠被卷褥子,并不理会,等到看我用绳捆行李,才伸脖子问:“搞哪样名堂?”我稳住气,轻描淡写了一番。老黑一下蹦到地上,一边往上提着裤子,一边嚷:“我日你先人!怎么会让你去教书?”我说:“我怎么知道?上边来了通知,写得明白。难道咱们队还有哪个和我重名重姓?”老黑趿拉上两只鞋,拍着屁股出去了。 一会儿,男男女女来了一大帮,都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个龟儿时运转来,苦出头了,美美地教娃娃认字,风吹日晒总在屋顶下。又说我是蔫土匪,逼我说使了什么好处打通关节,调到学校去吃粮。我很坦然,说大家尽可以去学校打听,我若使了半点好处,我是——我刚想用上队里的公骂,想想毕竟是要教书了,嘴不好再野,就含糊一下。 大家都说,谁要去查你,只是去了不要忘了大家,将来开会、看电影路过学校,也有个落脚之地。我说当然。 老黑说:“锄头、砍刀留给我吧,你用不着了。”我很舍不得,嘴里说:“谁说用不着了?听说学校每星期也要劳动呢。”老黑说:“那种劳动,糊弄**。”我说:“锄你先拿着,刀不能给。若是学校还要用锄,我就来讨。” 老黑很不以为然,又说:“明天报到,你今天打什么行李?想快离了我们? 再睡一夜明天我送你去。“我也好笑,觉得有点儿太那个,就拆了行李,慢慢收拾。大家仍围了说笑,感叹着我中学上了四年,毕竟不一样。 当晚,几个平时要好的知青,各弄了一些菜,提一瓶酒,闹闹嚷嚷地喝,一时我成了人人挂在嘴边的人物,好像我要去驻联合国,要上月球。 喝了几口包谷酒,心里觉得有些恋恋的,就说:“我虽去教书,可将来大家有什么求我,我不会忘了朋友。再说将来大家结婚有了小娃,少不了要在我手上识字,我也不会辜负了大家的娃娃。”大家都说当然。 在队里做饭的来娣,也进屋来摸着坐下,眼睛有情有意地望着我,说:“还真舍不得呢!”大家就笑她,说她见别人吃学校的粮了,就来叙感情,怕是想调学校去做饭了。来娣就叉开两条肥腿,双手支在腰上,头一摆,喝道:“别以为老娘只会烧火,我会唱歌呢。我识得简谱,怎么就不可以去学校教音乐?‘老杆儿’,”我因为瘦,所以落得这么个绰号,“你到了学校,替我问问。我的本事你晓得的,只要是有谱的歌,半个钟头就叫它一个学校唱起来!”说着自己倒了一杯酒,朝我举了一下,说:“你若替老娘办了,我再敬你10杯!”说完一仰脖,自己先喝了。老黑说:“咦?别人的酒,好这么喝的?”来娣脸也不红,把酒杯一顿,斜了老黑一眼:“什么狗尿,这么稀罕!几个小伙子,半天才抿下一个脖子的酒,怕是没有女的跟你们做老婆。”大家笑起来,纷纷再倒酒。 夜里,老黑打了一盆水,放在我床边,说:“洗吧。”我瞧瞧他,说:“嗬!出了什么怪星星,倒要你来给我打水?”老黑笑笑,躺在床上,扔过一支烟,自己也点着一支,说:“唉,你是先生了嘛。”我说:“什么先生不先生,字怕是都忘了怎么写,去了不要闹笑话。”老黑说:“字怎么会忘! 这就像学凫水,骑单车,只要会了,就忘不掉。“我望着草顶,自言自语地说:”墨是黑下一个土。的是名词、形容词连名词,地是形容词连动词,得是——得是怎么用呢?“老黑说:”别穷叨叨啦,知道世上还有什么名词形容词就不错,就能教,我连这些还不知道呢。我才算上了小学就来这儿了,上学也是念语录,唉,不会有出息啦!“看时间不早,我们就都睡下。我想了许久,心里有些紧张,想不通为什么要我去教书,又觉得有些得意,毕竟有人看得起,只是不知是谁。 第二天一早,漫天的大雾,山沟里潮冷潮冷的。我穿上一双新尼龙丝袜,脚上茧子厚,扯得袜咝拉咝拉响,又套上一双新解放鞋,换了一身干净裤褂,特意将白衬领扯高一些,搽一搽手脸,准备上路。我刚要提行李,老黑早将行李卷一下甩到肩上,又提了装脸盆杂物的网兜。我实在过意不去,就把砍刀抢在手里,一起走出来。 场上大家正准备上山干活,一个个破衣烂衫,脏得像活猴,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想低了头快走。大家见了,都嚷:“你个憨包,还拿砍刀干什么? 快扔了,还不学个教书的样子?“我反而更捏紧了刀,迸出一股力,只一挥,就把路边一株小臂粗的矮树棵子斜劈了。大家都喝彩,说:”学生闹了,就这么打。“我举刀告别,和老黑上路。 队上离学校十里山路,一个钟头便到了。望见学校,心里有些跳,刀就隐在袖管里,叫住人打听教务处在哪儿。 有人指点了,我们走过去,从没遮拦的窗框向里张望。里面有人发觉了,就出来问:“你是来报到的吗?”我点点头,他便招我进去。 我和老黑进去,那人便很热情地招呼坐位和热水。屋里还有两位女同志,想来是老师,各坐在木桌上一本一本地改什么,这时都抬了头望我,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和老黑坐下不由得也打量一下这间办公室,只见也是草房,与队上没什么两样,只是有数张桌子。招呼我们的人就笑眯眯地说,带很重的广东腔:“还好吧?我们昨天发了通知,你来得好快。我们正好缺老师上课,前几天一个老师调走了,要有人补他的课。我们查了查,整个分场知青里只剩下你真正上过高中,所以调你来。”我这才明白了原由,就说:“高中我才上过一年就来了。这书,我也没教过,不知教得了教不了。您怎么称呼呢?” 那人笑一笑,说:“我叫陈林呢,就叫我老陈好了。教书嘛,也不是哪个生来就会,在干中学嘛。”我说:“怕误人子弟呢。”老陈说:“不好这么说。 来,喝水,喝水。“我忘了袖里还有一把刀,伸手去接水碗,刀就溜出来掉在地上,匡当一声。窗户上就有孩子在笑。原来上课时间未到,许多学生来看新老师。我红了脸,拾起刀,靠在桌子边上,抬起头,发现老陈的桌上有一本小小的新华字典。老陈见了,说:”好。学校里也要劳动,你带了就好。“ 老黑说:“学校还劳什么动?”老陈说:“咦?学校也要换茅草顶,也要种菜,也要带学生上山干活呢!”我说:“怎么样?老黑,下回来,把锄带来给我。”老黑摸摸脸,不吭声。 老陈与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望望窗外立起身来说:“好吧,我们去安排一下住处?”我和老黑连忙也立起身,三个人走出来。大约是快开始上课了,教室前的空地上学生们都在抓紧时间打闹,飞快地跑着,尖声尖气地叫。我脱离学校生活将近十年,这般景象早已淡忘,忽然又置身其中,不觉笑起来,叹了一口气。老黑愣着眼,说:“哼,不是个松事!” 教室草房后面,有一长排草房,房前立了五棵木桩,上面长长地连了一条铁线,挂着被褥,各色破布和一些很鲜艳的衣衫。老陈在一个门前招手,指点说:“这间就是你的了,床也有,桌椅也有。收拾收拾,住起来还好。” 我钻进去,黑黑的先是什么也看不清,慢慢就辨出一块五、六平方米的间隔来。只见竹笆壁上糊了一层报纸,有的地方已经脱翻下来,一张矮桌靠近竹笆壁,有屉格而无抽屉,底还在,可放书物。桌前的壁上贴了一些画片,一张年历已被撕坏,李铁梅的身段竖着没了半边,另半边擎着一只红灯。一地乱纸,一只短凳仰在上面。一张极粗笨的木床在另一边壁前,床是只有横档而无床板。我抬头望望屋顶,整个草房都是串通的,只是在这一个大草顶下,用竹笆隔了许多小间,隔壁的白帐顶露出来,已有不少蛛网横斜着,这格局和景象与生产队上并无二致。我问老陈:“不漏吗?”老陈正笑眯眯地四下环顾,用脚翻捡地上的纸片,听见问,就仰了脖看着草顶上说:“不漏,去年才换的呢。就是漏,用棍子伸上去拨一拨草,就不漏了。” 老黑把行李放在桌上,走过去踢一踢床,恨恨地说:“真他妈一毛不拔,走了还把竹笆带走。老陈,学校可有竹笆?有拿来几块铺上。”老陈很惊奇的样子,说:“你们没带竹笆来吗?学校没有呢。这床架是公家的,竹笆都是私人打的,人家调走,当然要带走。这桌,这椅,是公家的,人家没带走嘛。”老黑瞧瞧我,摸一摸头。我说:“看来还得回队上把我床上的竹笆拿来。”老黑说:“好吧,连锄一起拿来,我还以为你会享了福呢。”我笑笑,说:“都是在山沟里,福能享到哪儿去呢?”老陈说:“你既带了刀,到这后边山上砍一根竹子,剖开就能用。”我说:“新竹子潮,不好睡,还是拿队上我的吧。” 前面学校的钟响了,老陈说:“你们收拾一下,我去看看。”就钻出门,甩着胳膊去了。我和老黑将乱纸扫出屋外,点一把火烧掉,又将壁上的纸整整齐,屋里于是显得干净顺眼。我让老黑在凳上歇,他不肯,坐到桌上让我坐凳。我心里畅快了,递给老黑一支烟,自己叼了一支,都点着了,长长吐出一口,慢慢坐在凳上,不想一跤翻在地上。坐起来一看,凳的四只脚剩了三只,另一只撇在一边。老黑笑得浑身乱颤,我看桌子也晃来晃去,连忙爬起,叫老黑下来,都坐到床档上。 上午收拾停当,下午便开始教书了。老陈叫我去,交给我一个很脏的课本和一盒粉笔,还有红、蓝墨水,一支蘸水钢笔,一个备课本。老陈说:“课本不要搞丢,丢了,不好再找。”我见课本实在脏得可以,已被折得很软,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有些凉,翻开,当中用铅笔钢笔批注了许多,杂以粉笔灰,便有些嫌恶,说:“这是谁的课本?没有病吧?”办公室里几个女教师笑起来,说:“当然有病。”我看看她们,见她们面前的书本都干干净净,就自己捏住书脊抖。老陈也笑起来,说:“哪里有病?走了的李老师有些马虎,不太注意就是了。可他课本没有搞丢,就不容易了。你看,这是课表。”说着递给我一张纸。我看看,心里一颤,说:“怎么?教初三?我高中才念了一年,如何能教初三?”老陈笑眯眯地说:“怎么不能教?教就是了,不难的。”我坚决推辞,说了无数理由,其中主要是学历太浅。老陈摸摸桌子,说:“那谁教呢?我教?我才完小毕业,更不行了。试一试吧?干起来再说。” 我又说初三是毕业班,升高中是很吃功夫的。老陈说:“不怕。这里又没有什么高中,学完就是了,试一试吧。”我心里打着鼓,便不说话。老陈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说:“等一下上课,我带你去班里。”我还要辩,见几位老师都异样地看着我,其中一个女老师说:“怕哪样?我们也都是不行的,不也教下来了么?”我还要说,上课钟响了,老陈一边往外走,一边招我随去。我只好拿了一应教具,慌慌地跟老陈出去。 老陈走到一间草房门前,站下,说:“进去吧。”我见房里很黑,只有门口可见几个学生在望着我,便觉得如同上刑,又忽然想起来,问:“教到第几课了?”老陈想一想,说:“刚开学,大约是第一课吧。”这时房里隐隐有些闹,老陈便进去,大声说:“今天,由新老师给你们——不要闹,听见没有?闹是没有好下场的!今天,由新老师给你们上课,大家要注意听!” 说着就走出来。我体会该我进去了,便一咬牙,一脚迈进去。 刚一进门,猛然听到一声吆喝:“起立!”桌椅乒乒乓乓响,教室里立起一大片人。我吃了一惊,就站住了。又是一声吆喝,桌椅乒乒乓乓又响,一大片人又纷纷坐下。一个学生喊:“老师没叫坐下,咋个坐下了?”桌椅乒乒乓乓再响起来。我急忙说:“坐下了。坐下了。”学生们笑起来,乒乒乓乓坐下去。 我走到黑板前的桌子后面,放下教具,慢慢抬起头,看学生们。 山野里很难有这种景象,这样多的蓬头垢面的娃子如分吃什么般聚坐在一起。桌椅是极简陋的,无漆,却又脏得露不出本色。椅是极长的矮凳,整棵树劈成,被屁股们蹭得如同敷蜡。数十只眼睛亮亮地瞪着。前排的娃子极小,似乎不是上初三的年龄;后排的却已长出胡须,且有喉节。 我定下心,清一清喉咙,说:“嗯。开始上课。你们已经学到第几课了呢?”话一出口,心里虚了一下,觉得不是老师问的话。学生们却不理会,纷纷叫着:“第一课!第一课!该第二课了。”我拿起沉甸甸的课本,翻到第二课,说:“大家打开第四页。”却听不到学生们翻书的声音,抬头看时,学生们都望着我,不动。我说:“翻到第四页。”学生们仍无反应。我有些不满,便指了最近的一个学生问:“书呢?拿出来,翻到第四页。”这个学生仰了头问我:“什么书?没得书。”学生们乱乱地吵起来,说没有书。我扫看着,果然都没有书,于是生气了,啪地将课本扔在讲台上,说:“没有书?上学来,不带书,上的哪样学?谁是班长?”于是立起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头发黄黄的,有些害怕地说:“没有书。每次上课,都是李老师把课文抄在黑板上,教多少,抄多少,我们抄在本本上。”我呆了,想一想,说:“学校不发书吗?”班长说:“没有。”我一下乱了,说:“哈!做官没有印,读书不发书。读书的事情,是闹着玩儿的?我上学的时候,开学第一件事,便是领书本,新新的,包上皮,每天背来,上什么课,拿出什么书。好,我去和学校说,这是什么事!”说着就走出草房,折身去找老陈。 老陈正在仔细地看作业,见我进来,说:“还要什么?”我沉一沉气:“我倒没忘什么,可学校忘了给学生发书了。”老陈笑起来,说:“呀,忘了,忘了说给你。书是没有的。咱们地方小,订了书,到县里去领,常常就没有了,说是印不出来,不够分。别的年级来了几本,学生们伙着用,大部分还是要抄的。这里和大城市不一样呢。”我奇怪了,说:“国家为什么印不出书来?纸多得很嘛!生产队上一发批判学习材料就是多少,怎么会课本印不够?”老陈正色道:“不要乱说,大批判放松不得,是国家大事。课本印不够,总是国家有困难,我们抄一抄,克服一下,嗯?”我自知失言,嘟嚷几下,走回去上课。 进了教室,学生们一下静下来,都望着我。我拿起课本,说:“抄吧。” 学生们纷纷拿出各式各样的本子,翻好,各种姿式坐着,握着笔,等着。 我翻到第二课,捏了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题目,又一句一句地写课文。学生们也都专心地抄,远处山上有人在吆喝牛,声音隐隐传来,我忽然分了心,想那牛大约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被人赶开。我在队上放过不少时间的牛。牛是极犟的东西,而且有气度,任打任骂,慢慢眨着眼吃它想吃的东西。我总想,大约哲学家便是这种样子,否则学问如何做得成功?但“哲学家”们也有慌张的时候,那必是我撤尿了,牛馋咸,尿咸,于是牛们攒头攒脑地聚来接尿吃,极是快活。我甚至常憋了尿,专门到山上时喂给牛们,那是一滴也不会浪费的。凡是喂给牛过尿的,牛便死心塌地地听你吆喝,敬如父母。我也常觉是领了一群朋党,快快乐乐以尿做领袖。 忽然有学生说:“老师,牛下面一个水是什么字?”我醒悟过来,赶忙擦了,继续写下去。 一个黑板写完,学生们仍在抄,我便放了课本,看学生们抄,不觉将手抄在背后,快活起来,想:学生比牛好管多了。 课文抄完,自然开始要讲解,我清清喉咙,正待要讲,忽然隔壁教室歌声大作,震天价响,又是时下推荐的一首歌,绝似吵架斗嘴。这歌唱得屋顶上的草也抖起来。我隔了竹笆缝望过去,那边正有一个女教师在鼓动着,学生们大约也是闷了,正好发泄,喊得地动山摇。 我没有办法,只好转过身望着学生们。学生们并不惊奇,开始交头接耳,有些兴奋,隔壁的歌声一停,我又待要讲,下课钟就敲起来。我摇摇头,说:“下课吧。”班长大喊“起立!”学生们乒乒乓乓站起来,夺门跑出去。 我在学生后面走出来,见那女教师也出来,便问她:“你的音乐课吗?” 她望望我,说:“不是呀。”我说:“那怎么唱起来了?闹得我没法讲课。” 她说:“要下课了嘛。唱一唱,学生们高兴,也没有一两分钟。你也可以唱的。” 教室前的空地上如我初来的景象,大大小小的学生们奔来跑去,尘土四起。不一刻,钟又敲了,学生们纷纷回来,坐好。班长自然又大喊“起立”,学生们站起来。我叹了一口气,说:“书都没有,老起什么立?算了,坐下抄课文吧。” 学生们继续抄,我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因凳都是联着的,不好迈到后排去,又只好在黑板前晃,又不免时时挡住学生的眼睛,便移到门口立着,渐渐觉得无聊。 教室前的场子没了学生,显出空旷。阳光落在地面,有些晃眼。一只极小的猪跑过去,忽然停下来,很认真地在想,又思索着慢慢走。我便集了全部兴趣,替它数步。小猪忽然又跑起来,数目便全乱了。正懊恼间,忽然又发现远处一只母鸡在随便啄食,一只公鸡绕来绕去,母鸡却全不理会,佯做无知。公鸡终于靠近,抖着身体,面红耳赤。母鸡轻轻跑几步,极清高地易地啄食。公鸡擞一下毛,昂首阔步,得体地东张西望几下,慢慢迂回前去,我很高兴,便注意公鸡的得手情况。忽然有学生说:“老师,抄好了。”我回过头,见有几个学生望着我。我问:“都抄好了?”没有抄好的学生们大叫:“没有!没有!”我一边说“快点儿”,一边又去望鸡,却见公鸡母鸡都在擞着羽毛,事已完毕。心里后悔了一下,便将心收拢回来,笑着自己,查点尚未抄完的学生。 学生们终于抄好,纷纷抬头望我。我知道该我了,便沉吟了一下,说:“大家抄也抄完了,可明白说的是什么?”学生们仍望着我,无人回答。我又说:“这课文很明白,是讲了一个村子的故事。你们看不懂这个故事?” 学生们仍不说话。我不由说得响一些:“咦?真怪了!你们识了这么多年字,应该能看懂故事了嘛。这篇课文,再明白不过。”随手指了一个学生,“你,说说看。”这个学生是个男娃,犹犹豫豫站起来,望望我,又望望黑板,又望望别的学生,笑一笑,说:“认不得。”就坐下了。我说:“站着。怎么会不知道?这么明白的故事,你又不是傻瓜。” 那学生又站起来,有些不自在,忽然说:“我要认得了,要你教什么?” 学生们一下都笑起来,看着我。我有些恼,说:“一个地主搞破坏,被贫下中农揪出来,于是这个村子的生产便搞上去了,这还不明白?这还要教? 怪!“我指一指班长:”你说说看。“班长站起来,回忆着慢慢说:”一个地主搞破坏,被贫下中农揪出来,于是那——这个村子的生产便搞上去了。“ 我说:“你倒学得快。”话刚一说完,后排一个学生突然大声说:“你这个老师真不咋样!没见过你这么教书的。该教什么就教什么嘛,先教生字,再教划分段落,再教段落大意,再教主题思想,再教写作方法。该背的背,该留作业的留作业。我都会教。你肯定在队上干活就不咋样,跑到这里来混饭吃。”我望着这个学生,只见他极大的一颗头,比得脖子有些细,昏暗中眼白转来转去地闪,不紧不慢地说,用手抹一抹嘴,竟叹了一口气。学生们都望着我,不说话。我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呆了呆,说:“大家都叫什么名字,报一报。”学生们仍不说话,我便指了前排最左边的学生:“你。报一报。” 学生们便一个一个地报过来。 我看准了,说:“王福,你说你都会教,那你来教一下我看。”王福站起来,瞪眼看着我,说:“你可是要整我?”我说:“不要整你。我才来学校,上课前才拿到书,就这么一本。讲老实话,字,我倒是认得不少,书,没教过,不知道该教你们什么。你说说看,李老师是怎么教的?”王福松懈下来,说:“我怎么就真会教?”我说:“你来前面,在黑板上说说。第一,哪些字不认识?你们以前识了多少字,我不知道。”王福想了想,便离开座位,迈到前边来。 王福穿一件极短的上衣,胳膊露出半截。裤也极短,揪皱着,一双赤脚极大。他用手拈起一支粉笔,手极大。我说:“你把你不识的字在底下划一横。”王福看了一会儿,慢慢在几个字底下划上短线,划完了,便抬脚迈回到后排坐下。我说:“好,我先来告诉你们这几个字。”正要讲,忽然有一个学生叫:“我还有字认不得呢!”这一叫,又有几个学生也纷纷叫起来。 我说:“好嘛。都上来划。”于是学生们一窝蜂地上来拿粉笔,拥在黑板前,七手八脚划了一大遍字。我粗粗一看,一黑板的课文,竟有三分之二学生认不得的字。我笑了,说:“你们是怎么念到初三的呢?怪不得你们不知道这篇课文讲的是什么。这里有一半的字都应该在小学就认识了。”王福在后面说:“我划的三个字,是以前没有教过的。我可以给你找出证明来。”我看一看黑板,说:“这样吧,凡是划上的字,我都来告诉你们,我们慢慢再来整理真正的生字。”学生们都说好。 一字一字教好,又有一间教室歌声大作,我知道要下课了,便说:“我们也来唱一支歌。你们会什么呢?”学生们七嘴八舌地提,我定了一首,班长起了音,几十条喉咙便也震天动地地吼起来。我收拾着一应教具,觉得这两节课尚有收获,结结实实地教了几个字,有如一天用锄翻了几分山地,计工员来量了,认认真真地记在帐上。歌声一停,钟就响了,我看看班长,说:“散吧。”班长说:“作业呢?要留作业呢!”我想一想,说:“作业就是把今天的生字记好,明天我来问。就这样。”班长于是大喊起立,学生们乒乒乓乓地立起来,在我之前窜出去。 我将要出门,见王福从我身边过去,便叫住他。王福微微有些呆,看看门外,过来立住。我说:“你说你能证明哪些是真正的生字,怎么证明呢?” 王福见我问的是这个,便高兴地说:“每年抄的课文,凡是所有的字,我都另写在纸上。我认识多少字,我有数,我可以拿来给你看。”说罢迈到他自己的位子,拿出一只布包,四角打开,取出一个本子,又将包包好,放回去,迈到前边来,将本子递给我。我翻开一看,是一本奖给学习毛著积极分子的本子,上写奖给“王七桶”。我心里“呀”了一声,这王七桶我是认识的。 王七桶绰号王稀屎。稀屎是称呼得极怪的,因为王七桶长得虽然不高,却极结实,两百斤的米包,扛走如飞,绝不似稀屎。我初与他结识是去县里拉粮食。山里吃粮,需坐拖拉机走上百多里到县里粮库拉回。这粮库极大,米是山一样堆在大屋里,用簸箕一下下收到麻袋里,再一袋袋扛出去装上车斗。那一次是两个生产队的粮派一台拖拉机出山去拉。早上一上车,我们队的司务长便笑着对三队的一个人说:“稀屎来了?”被称作稀屎的人不说话,只缩在车角闷坐着。我恰与他是对面,见他衣衫破旧,耳上的泥结成一层壳,且面相凶恶,手脚奇大,不免有些防他。两个队的人互相让了烟,都没有人让他。我想了想,便将手上的烟给他,说:“抽?”他转过眼睛,一脸的凶肉忽然都顺了,点一点头,将双手在裤上使劲擦一擦,伸过来接。三队的司务长见了,说:“稀屎,抽烟治不了哑巴。”大家都笑起来。我疑惑了,看着他。他脸红起来,摸出火柴自己点上,吸一大口,吐出来,将头低下,一支细白的烟卷像插在树节上。车开到半路遇到泥泞,他总是爬下去。一车的人如不知觉一般仍坐在车上。他一人在下死劲扛车帮,车头轰几下,爬上来,继续往前开,他便跑几步,用手勾住后车板,自己翻上来,颠簸着坐下。别人仍若无其事地说笑着,似乎他只是一个机器部件。出了故障,自然便有这个部件的用途。我因不常出山,没坐过几回车,所以车第二次陷在泥里时,便随他下车去推。车爬上去时,与他追了几步。他自己翻上去了,我没有经验,连车都没有扒上。他坐下后,见我还在后面跑,就弓起身子怪叫着,车上人于是发现,我喊叫起来,司机停下车。他一直弓着身子,直到我爬上车斗,方才坐下,笑一笑。车到县里,停在粮库门前。三队来拉粮的人除了司务长在交结手续,别的人都去街上逛,只余他一人在。我们队的人进库房里,七手八脚地装粮食。装到差不多,停下一看,那边只他一人在装,却也装得差不多了。百多斤的麻袋,他一人扛走如飞,待差不多时,三队的人买了各样东西回来,将剩下的一两袋扔上车斗,车便开到街上。我们队的人跳下去逛街,三队的人也跳下再去逛街,仍是余他一人守车。我跳下来,仰了头问他:“你不买些东西?”他摇一摇头,坐在麻袋上,竟是快乐的。我一边走,一边问三队的司务长:“哑巴叫什么?”司务长说:“王七桶。”我问:“为什么叫稀屎呢?”司务长说:“稀屎就是稀屎。”我说:“稀屎可比你们队的干屎顶用。”司务长笑了,说:“所以我才每次拉粮只带他出来。”我奇怪了,问:“那几个人不是来拉粮的?”司务长看看我,说:“他们是出来办自己的事的。”我说:“你也太狠了,只带一个人出来拉一个队的粮,回去只补助一个人的钱。”司务长笑笑,说:“省心。”我在街上逛了一回,多买了一包烟。回到车边,见王七桶仍坐在车上,就将烟扔给他,说:“你去吃饭,我吃了来的。”王七桶指一指嘴,用另一只手拦一下,再用指嘴的手向下一指,表示吃过了。我想大约他是带了吃的,便爬上车,在麻袋上躺下来,忽然有人捅一捅我,我侧头一看,见王七桶将我给他的烟放在我旁边,烟包撕开了,他自己手上捏着一支。我坐起来,说:“这烟给你。”将烟扔给他。他拿了烟包,又弓身放回到我旁边。我自己抽出一支,点上,慢慢将烟吐出来,看着他。逛街的人都回来了,三队的司务长对王七桶说:“你要的字典还是没有。”王七桶“啊、啊”着,眼睛异样了一下,菠萝一样的手松下来,似乎觉出一天劳作的累来。司机开了车,一路回到山里,先到我们队上将粮卸了,又拉了王七桶一队的粮与人开走。我扛完麻袋回到场上,刚刚与远去的王七桶举手打个招呼。 我于是知道王福是王七桶的儿子,就说:“你爹我知道,很能干。”王福脸有些红,不说话。我翻开本子,见一个本子密密麻麻写满了独个的字,便很有兴趣地翻看完,问王福:“好。有多少字呢?”王福问:“算上今天的吗?”我呆了一下,点点头。王福说:“算上今天的一共3,451个字。” 我吃了一惊,说:“这么精确?”王福说:“不信你数。”我翻开本子又看,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10个数目字你算10个字吗?”王福说:“当然,不算10个字,算什么呢?算1个字?”我笑了,说:“那么3,451便是3,451个字了?”王福没有听出玩笑,认真地说:“十字后面是百、千、万、亿、兆。这兆字现在还没有学到,但我认得。凡我认得而课文中没有教的字,我都收在另一个本上。这样的字有437个。”我说:“你倒是学得很认真。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学了多少字呢。”王福说:“老师当然学得多。” 这时钟响了,我便将本子还给王福,出去回到办公室。 老陈见我回来了,笑眯眯地问:“怎么样?还好吧?刚开始的时候有些那个,一下就会习惯的。”我在分给我的桌子后面坐下来,将课本放在桌子上,想了想,对老陈说:“这课的教法是不是有规定?恐怕还是不能乱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