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也不要紧,我们买了它罢?”
——“来月的生活费不成问题吗?”
——“不要紧,还有几篇小说做好了的,又把去卖就行了。”
一套童衣又花费了十三块五角。
——“先生,你这块钱换一下,哑板!”
一块钱四条的洋硷他们买了四条,拿去了的一块钱又退了转来。
他接过手来在玻璃上碰了两下,的确是哑的。
——“这是刚才在楼上找给我的呢。”
他说着又把手往大衣的左边的衣包里收去,但他把衣包的内皮一齐抽出来了,应该还剩着的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不知道怎么不见了。
——“你怕是错放在破了的一个衣包里了罢?”
——“没有那样的事!”
右边的衣包的内皮也拉了出来,果然是破了底子的。
他的不高兴就给要下骤雨时的稠云一样,突然聚集上来了。
出门的时候除去三张十块钱的钞票之外只带有几角钱的车钱。买了将近十九块钱的东西,失掉了十块钱,上了一块哑板的当,眼前要买的四条洋硷因为没有钱来换了,更不能不在店员面前告求一次恕饶。
重重的不快积聚在这一瞬间,他转不过圈来,竟愤愤地拿着一只不响的袁头跑上楼去要和卖童衣的店员理论。
——啊啊,我这十一块钱的心血!我这两三千字的心血!我就这样白白地洒了吗?
——“喂,伙计!你刚才找给我的这块钱是哑板!”
——“哦,哑板?”
一位用广东官话的招待员走来,他和他交涉了一会,招待员叫店员拿到帐台上去掉换。
店员折转来,答应说掉换不了,帐台上说没有找出过这样的钱。
又是一位很漂亮的广东官话:
——“这是brass①呀。一眼可以看得出的。”
①作者原注:白铜。
——“是啊,现在一说明了,谁也是一眼可以看得出的!”
——“你接上手的时候怎么不敲一下呢?”
——“我相信你们公司里不会有这样的事情,我经常来照顾你们也还没有上过当,所以忽略了。”
——“这样的事情是不可以忽略的。我们公司做了二十五年的生意没有使用过哑板。”
——“那么这块哑板是什么地方来的呢?”
——“这不是我们公司里的钱。”
——“不是你们公司里的钱!你的意思以为我要来敲你一块钱的竹杠吗?我带来二十块钱(他失掉了的一张钞票不愿意再说出来让人家骂他疏忽了),买了五块钱的玩具,买了十三块五角钱的这一套童衣,我身上还有几毛和几个铜子(他从衣包里把剩余的钱通搜了出来),你说我要来敲你这一块钱的竹杠吗?”
——“并没有人说你要来敲竹杠,不过你当时没有说掉,现在是不能掉了。”
——“仅仅两三分钟就不能掉吗?”
——“我看是,不(头儿摆着)能够!”
——“那么,好!你们大公司的信用!”
他把一个哑板“啪”的一声掷在楼板上。
——“你还要晓得!一块钱倒不要紧,我不是来敲你竹杠的人!”
依然睡在楼板上的他,冷飕飕地醒转来了。楼房还是黑洞洞的,下弦月的残光从最高一面的玻璃窗里照进楼来。他突然想起了在白天投掷了的那块哑板,禁不住泛起了一段凄凉的悔意。
——哎,我不该把它扔掉了,我不该把它扔掉了!
他的腰部有些隐痛,只可微微地把身子翻了一下。就在这时候,他的夫人也醒转来了。
——“爸爸,你醒了吗?几点钟了?”
——“怕还不到三点罢。”
——“啊,真冷。睡了一夜脚还没有睡暖。”
——“没有床总是不行的,这冰冷的楼板倒把我们的体温都吸收了去了。”
——“早晓得还是买mattress的好了。”
——“没有买mattress我倒不后悔,我们买了的时候不是就不能买童衣了吗?”
——“不过也不会失钱,也不会上当呢。你今天也真太反常,为了一块钱便泛起血眼。”
——“其实我倒并不是因为一块钱就那样冒火,透过那一块钱的后面,不是有一滩比四马路上的野鸡还要卖得贱价的心血吗,我还要上人家的当,我怎么能够禁制得住不冒火呢?不过那一块钱我犯不着扔掉了。”
——“那还有什么用处吗?”
——“把给孩子们做玩具也是好的啦。并且那一块钱经我扔掉之后,又要转辗不息地在世间流用。从那一块钱身上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次数的罪恶,多少次数的悲剧了!那样的一块钱假使是流落到比我更穷的人的手里,或者还可以使人丢命呢!哎,我真不应该把它扔掉了!”
他的夫人也陪着后悔起来。
——“但是呢,没有办法了。随后假使又上了这样的当的时候,我们便把它留着罢。……”
两个人还幽幽地诉说了好一会,窗外的天光总象还没有破晓的神气。
1926年2月22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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