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车(2)
时间:2012-11-22 作者:苏童 点击:次
姐姐愤愤地瞪了祖母一眼,但祖母仍然不理睬姐姐,她好像还在生孙女的气,姐姐便把愤怒的目光投向那个汉子,她想把他赶走,故意把一只脚伸到过道上,但是她看见那汉子朝祖母咧嘴一笑,卸下背上的铺盖卷朝地上一放,然后就稳稳地坐下去了。姐姐想不出别的办法,眼睁睁地看着那汉子和祖母一高一低地坐到了一起。你这是去哪儿呀?祖母说,去走亲戚吗? 不,回家去。汉子瓮声瓮气地答道。 家在哪儿?听你口音像是塔县的,我听得出来,你是塔县人吧? 跟塔县隔着条河,我是宝庄人。 咳,什么塔县主庄的,喝的还不是一条河里的水?祖母说,我娘家嫂子也是塔县人。塔县北关的老孙家,你知道吧? 不知道,我不是塔县的,我是宝庄人。 那汉子神情木讷,祖母很快看出来那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与这样一个人攀谈并没有多大乐趣,祖母便叹了口气说,出门在外不容易呀。祖母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又移向邻座的那个干部,那个干部含笑点了点头,但随后他就拿起报纸挡住了自己的脸。 姐姐看见祖母脸上掠过一丝惘然之色,她的白发苍苍的头部又开始向左侧轻轻摆动起来,挤什么?一点也不挤!祖母又说。姐姐知道祖母这会儿又想与她说话了,但姐姐心里也在生祖母的气,她故意侧转脸去望着窗外。 祖母一时找不到人说话,便从蓝子底部摸出一叠锡箔,后来祖母便专心致志地叠起元宝来了。 我姐姐说其实那个坐铺盖卷的汉子还不算讨厌,他上车不久便开始打瞌睡了,只是他侵占的面积大了些,我姐姐的腿再也不能伸来伸去,而且那汉子的鞋隐隐约约地飘出一股臭昧,很多时候她不得不捂着鼻子。 最讨厌的是一个又黑又瘦头扎花毛巾的老妇人,姐姐说她看着那老妇人拎着一只大篮子从车厢那头过来,一路搜寻着座位,谦卑的笑容像一朵凋谢的菊花,她走近祖母身边时眼睛兀自一亮,就像找到了亲人。姐姐看见了她篮子里的东西,与祖母的一样,也是一篮锡箔叠成的元宝。 我这儿不挤,坐我这儿吧。祖母盯着老妇人的篮子说。 事实上祖母看见那个老妇人时眼睛也亮了,姐姐说两蓝子锡箔元宝成了什么联络暗号,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老妇人与祖母挤坐在一起,而且是祖母主动地为对方腾出了一半位子。 清明啦,该上坟啦。老妇人说。 可不是吗,我是回老家上爹娘的坟,祖母说,我五十年没回老家了,老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本来不想回去,可前一阵做梦,梦见我爹娘坟上的草枯了,树上的叶子掉光了,醒来一想,是不是爹娘在阴间没钱花了呢,五十年啦,爹娘从来没向我要过什么,这回想起我来啦,想起跟我要钱花啦。 可不是吗,清明雨一下,死人们全都跑来托梦了,老妇人说,你还算清净的,我这几天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谁都来向我要这要那的,就连我那个死鬼叔叔,他是喝酒醉死的,他在阴间还喝着酒呢,那天梦里就摇着个酒瓶对我说,酒瓶空罗,酒瓶空罗,死人张嘴你又不好回绝的,我就只好多买了一量锡箔给他做酒钱。 我姐姐说她在一旁听得又好笑又生气,忍不住就大声刺了那老妇人一句,既然他跟你要酒喝,那你就买一瓶白酒给他送去嘛。 那老妇人脸上幡然变色,但她忍住没有发作,阳世的酒瓶是送不到阴间去的,过了一会儿老妇人悻悻地说,要不然锡箔纸扎派什么用处呢?烧成了灰,变成了烟才能送过去呀。 变成了烟就没有了,谁收得到呀?你这套鬼话能骗谁?姐姐没有能尽兴地批驳那个老妇人,因为她的脚被祖母重重地踩住了。 祖母停止了叠锡箔的动作,她用罕见的严厉森然的目光盯着姐姐,眼睛里渐渐地闪出怒火,姐姐便慌乱地低下头去,低下头去嗑瓜籽,后来她听见了祖母悲伤沉痛的声音,你看看现在这种孩子,将来我们去了什么也不会有的,这种孩子,他们不会送一个锡泊元宝给你的。 姐姐心里在说,当然不送,但她不敢说出声来,姐姐把瓜籽壳吐在那汉子的铺盖卷上,吐在那老妇人的脚下,但她不敢再惹我祖母生气了。姐姐咯嚓咯嚓地嗑瓜籽,火车就轰隆轰隆地往前开。 火车就轰隆轰隆地往前开,火车将把我祖母送到我曾祖母的坟茔边,送她去上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