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锄头的女人(3)
时间:2012-11-20 作者:何玉茹 点击:次
我没有挂。我很想让他的软弱继续下去,只要不挂,他就会欠我一份什么。再说,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也想在藤椅上坐一坐,坐在藤椅上的时候,我也不想抬眼看见一堆粗笨的农具。 我提了锄头,走出楼房,走出村子,向村外的菜地走去。 我常常为自个儿的这种日子有些疑惑,住着城市人一样的楼房,下楼却扛了锄头;丈夫装了一肚子的学问,自个儿却大字不识一个;女儿每天骑了摩托车来来去去的,自个儿却连自行车都没敢碰过…… 时而会遇到和我一样扛了农具下地的人,我便想他家的农具也不知放在哪儿。但我能肯定,谁家的农具也不会像我家一样放在床底下的。这么想着我便有些泪眼模糊。我把泪水抹在锄把上,一次又一次的,锄把被抹得都亮起来了。 一走出村子,就闻见地里的味道了,也听见地里的声音了。不常下地的人,是不懂这味道和声音的,别看李永志满肚子的学问,他也不懂,他只会说,什么什么绿了,什么什么黄了,什么什么红了。像茄子什么味道,黄瓜什么味道,西红柿掉在地上什么声音,地下的萝卜是怎么拱裂地皮的,他一概不知。菜地对他就像个没有来往的邻居,熟悉得很,也陌生得很。而菜地对我,却是一片树林子,我便是林子里的鸟儿,林子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声虫叫,跟我都是亲的。我种的七分地,临着一条田中的小路,小路上孤单单的一棵垂柳,正长在我的地边上。每回来地里,我都要靠了垂柳坐一会儿。长长的枝条垂下来,善解人意地抚摸着我。 从这边望出去,地的那头有一排溜儿低矮的房屋,房前时而有女人、孩子在走动。那是租种菜地的外地人自个儿盖起来的。我曾去看过,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吃饭拿砖头当饭桌,睡觉拿稻草当炕被,穿的衣服全是脏兮兮的深颜色,好像一辈子都没洗过。可房子里的女人笑容满面地迎接我,说不了几句话就能哈哈地笑一阵。我猜她在这房子里一定是如意的,如意的女人住哪儿都会笑的。如今村里的地大多租给了外地人,本村种地的人是愈来愈少了。我想我这七分地,是到死都不会租出去的,没了它,我这只鸟该在哪里落脚呢? 在这七分地里,我种了青椒、茄子、黄瓜、豆角、香菜、生菜、土豆、西红柿等等,每个畦子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棵杂草。今儿锄头是用不上的了,我早知道。但就像一个小学生的书包,没有功课做也是要背在身上的。 地边上的几个畦子种了茄子,茄棵子长得很旺,深绿色的枝叶散发出浓郁的青涩的味道。棵子上已隐约可见刚刚结上的拇指大的茄子。不过,有的棵子主干与枝干之间生出了疯杈,主尖也蹿得老高,这些一会儿都要把它们掐掉,不然茄子可就难长大了。看着茄棵子,我忽然觉得自个儿就仿佛那拇指大的茄子,对自个儿的事做不得一点主,假如没人把疯杈、主尖掐掉,就注定要成废物了。可是,谁是那疯杈?谁又是那掐疯杈的人呢?莫非,还可能时光倒流,退回到自个儿能当家做主的年代吗? 我知道我又在胡思乱想了,这种想不会有一点结果,但它就像发酵的面起子,一遇机会就要酸上一回,挡也挡不住。 我想起李永志退休后也曾来过地里,他说要帮帮我。我很高兴,想想俩人一起在地里干活儿,总比一起坐在阳台上要自在得多。可是,地里的活儿他总想指导我,总是说书上如何如何说的,好像一个不看书的人就种不了菜似的。我不甘心,就挑他的毛病,他前面锄草,我后面就再锄一遍,他前面扒畦子,我后面就再扒一遍。这样一次又一次的,他终于再不肯到地里来了。这让我真是痛快,但也真是伤心,不明白自个儿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气走。我甚至还不管不顾地质问他,你干吗要来?我去过你的阳台去过你的书房吗? 有时想想,自个儿是不是太过分了?可要是依了他,这菜地不也成了阳台成了书房了吗?我想我不能一退再退了,平房搬楼房的事我挡不了,菜地变“阳台”变“书房”我是一定要挡的,我要记住,菜地是我的,是我自个儿的,不属于他们任何人。 我知道我种的这些菜们,远不如市场上的好看,可就像养孩子一样,好歹也是自个儿的,丑也觉得亲。有一回把几根又细又弯的黄瓜拿回家,李永志不放过地说,看看,要听了我的就不会长成这样子。我说,长成什么样我也不嫌。李永志说,可我嫌。李小星也跟了说,我也嫌。我不由地抬手就打了李小星一个嘴巴。李小星跑回房间哇哇大哭。我也哭了。李永志谁也没哄,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唱“耳边厢”去了。我猜,他们要我把地给别人种,大约也是把我看死了,觉得我注定种不出什么名堂了。可他们不懂,名堂不名堂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种它。只要种着,茄子小不小黄瓜弯不弯我就顾不得了。其实,我也挺恨自个儿,生产队集体劳动那会儿,我总是最好的,到这会儿,咋就成了最差的了?我坐在地头上,想的时间大约是太长了,就听那边的西红柿地里有噗、噗的声音。我明白这是西红柿们等得不耐烦了,要我快些去照看它们呢。 沿着中间的一条垄沟往里走,两边高的矮的,红的绿的,清香的刺鼻的,平淡的惹眼的,一股脑地簇拥着我。我就像在接受着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我看到,架上的豆角们挨在一起,你碰我我碰你的,打着欢迎的拍子;一根根的黄瓜从叶子后面钻出来,抢着要我看见;纤细的香菜们挤在一起,摇头摆尾地向我打招呼;原本安静的青椒棵子此时也有些闹腾,趁着一股风呼呼涌涌地往我身边挤,其中一棵还绊住了我的一条腿。我不住地走着,不住地被绊得停下来。忽然,刺啦一声,不知被谁拽了一下,衣袖还被扯开了口子,正有些恼火,却见是竹竿搭起的西红柿架,还有两个红亮亮的西红柿躺在架下。我便明白,是它们在对我作提醒呢。我一手一个地捡起它们,用衣襟擦拭着它们身上的泥土。我的衣襟经常带有菜们的泥土,为此李小星多次指责我不讲卫生。我说,你不懂,卫生是卫生,亲是亲,两码事。李小星就更不懂地说,什么亲不亲的,谁跟谁亲呀? 不远处有个正在浇地的女人,扛了铁锨,在她的菜地里走来走去。她喜欢读书,因为读书向往城市,因为向往城市而嫁到了城里,最近退休了,就又回来种地了。她的菜种得也不好,可村里许多人都羡慕她,说,看人家闲在的,种起菜来了。人们对我,就没一个人这么说,就像不同人家的两个孩子,富人家的孩子,人们就可劲地夸。女人的不远处是一片果树,果树下有个撅了屁股锄草的男人,这男人干过数不清的行当,木匠、瓦匠、糊裱匠、修鞋匠、菜贩子……可没一样干成过。如今,他又开始种果树了。据说他是最不屑种菜的,因为生产队那会儿他当过蔬菜技术员,干腻了。也许这辈子他最有希望干好的就是种菜了,可他偏偏不干。人们对他是愈来愈耷拉眼皮了,都说他这样的人,种果树也一准儿成不了。唉,人们就是这样的势利。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也正看着我,刺得我立刻把眼睛眯起来了。但这也让我喜欢,至少它不会对我耷拉下眼皮。太阳下是一片灰白的云彩,云彩下面是一片楼房和几根烟囱,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很快就升到云彩里去了。我知道那楼房和烟囱就是李小星所在的工厂,因为那个工厂的存在,李小星才可以不必下地,才可以每月拿到一千多元,才可以不屑自个儿的不识字的亲妈。此刻,我不愿去想李小星,倒更关心天上的太阳,我想要是那片云彩愈来愈多,愈来愈黑,把太阳挡住了可咋办?接着,我开始为喜欢喝水的黄瓜浇水。我发现,从机井里抽出的水量是愈来愈小了,流到我的垄沟里,只剩了浅浅的一个沟底。谁都知道,这些年工厂建得多,喝的水也多,比蔬菜喝的水多多了,听说,多少年之后,人喝水都难了呢。可是,没有一家工厂因为水少了就停建或者少喝一点。建工厂的那些人,一准儿比李永志还有知识吧,却还不如我一个不识字的人呢,我给菜们喝水的时候,都能约束自个儿,只要湿遍了地皮,就再不会多给一点。我跟菜们亲,跟水们也一样亲。水流得是太慢了,这边浇着黄瓜,我那边就去掰茄棵上的疯杈和主尖,掰完了,又去摘了几个熟透的西红柿。回来再看,黄瓜地湿了一半还不到。我抬起头,见太阳都快到头顶上了。我想自个儿不回也得回了,该做午饭了,不回去,李永志和李小星又要进厨房去了。想到他们进厨房,我心里不由得就一阵发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