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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后来发现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便到隔壁房门前,低声唤道:“绿蒂!绿蒂!只再说一句话!说一声‘永别’!”——她没有出声。——他等着,央求着,等着;后来,他只好离开,走时他喊道:“别了,绿蒂!永别了!”
他来到城门口,守卫已经认识他了,一声没说就让他出了城。这时风雪交加,将近十一点他才重新敲响寓所的门。维特进屋时,他的仆人发现主人头上的帽子没有了。仆人没敢多嘴,就帮他脱下衣服,他全身都湿透了。后来有人在一块从山头高坡俯临狭谷的岩石上发现了他的帽子。在那么黑暗的雨雪之夜,他居然攀上了这块悬岩而没有摔下去,真有点不可思议。
他躺上床,睡了很久。第二天早晨,仆人听到主人叫唤,给他送咖啡去时,发现他正在写信。他在给绿蒂的信上又写了以下的几段: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睁开眼睛。唉,这双眼睛再也不会见到太阳了,盖住这眼睛的是一个阴沉晦冥、雾气腾腾的长昼。哀悼吧,大自然!你的儿子,你的朋友,你的所爱已经到了他生命的尽头。绿蒂,一个人在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个早晨”时,他的感觉是独一无二的,但与朦胧的梦境最为相似。最后一个!绿蒂,我真不懂“最后一个”这个词!如果说我现在站立于此,精力充沛,那么明天我就将四肢一伸,躺在地上。死!这是什么意思?看呵,每当我们谈起死,我们就是在做梦。我曾见过不少人死去,但是人是多么局限,他对自己生命的开始与终结一无所知。现在还是我的,你的!你的,哦,亲爱的!可是片刻之后——分开,离别——也许是永远?——不,绿蒂,不!——我怎能消逝?你怎能消逝?我们两人都在!——消逝!——这是什么意思?这又是一个词,一个空洞的声音!我的心对它没有任何感觉。——死,绿蒂!埋进冰冷的泥土里,墓穴是多么狭窄!多么黑暗!——我曾有一位女友,在我茫然的少年时代,她就是我的一切;她后来死了,我送她的遗体去安葬,我站在她的墓旁,眼看别人把棺木放下去,再从棺木底下把绳子刷刷地抽上来,然后就往下铲土。土落在棺木上,发出沉浊的响声;响声越来越沉浊,越来越沉浊,最后泥土完全盖住了棺木!——我一下扑倒在墓旁——我心里百感交集,惶恐失措,震惊万分,肝胆俱裂,但是我不明白,自己出了什么事——自己会出什么事——死!坟墓!我不了解这些词的意义!
哦,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原谅我昨天的举动!那真该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哦,你这天使!那极度快乐的感觉第一次,第一次无可怀疑地在我心灵深处灼燃:她爱我!她爱我!从你唇上蔓过来的神圣的烈火现在还在我的唇上燃烧,我心里还留着新的、温暖的欢乐。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呵,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从你起初对我的几次深情的谛视中,在第一次握手时我就知道,可是当我又要离开时,当我看到阿尔贝特在你身边时,我就疑虑重重,灰心丧气了。你还记得送给我的那些鲜花吗?在那次烦人的聚会上你不能跟我说话,不能同我握手,你就让人给我送来这些花。我在花前跪了半夜,花儿将你的爱情送进了我的深心,可是,哎,这些已经消散,正像在圣餐时领受了圣灵恩赐的基督徒,他对上帝恩惠的情感又将渐渐从他心里淡忘一样。
这一切瞬息即逝,但是我昨天在你唇上享受的、现在我心里仍感觉到的生命之火,是永远不会熄灭的!她爱我!我这手臂曾将她搂抱,我的唇曾在她的嘴唇上颤抖,我这嘴曾在她的嘴边呐呐而语。她是我的!你是我的!是的,绿蒂,永远是我的。
阿尔贝特是你的丈夫,这是怎么回事?丈夫!我爱你,我要将你从他的怀里夺到我的怀里来,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这难道就是罪孽吗?罪孽?好,为此我来惩罚自己;我已经品尝了这罪孽的全部天大的欢乐,已将生命的琼浆和力量吮进了我的心里,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我的了!我的,哦,绿蒂!我先走了,去见我的天父,去见你的天父。这一切我都要向天父诉说,他将安慰我,直到你也来到。那时,我将向你飞去,抓着你,在天父面前拥抱在一起,永不分离。我不是做梦,不是妄想!在快进坟墓之时,我心里更亮堂。我们都是要死的!我们会再见的!我们将见到你的母亲!我将见到她,将找到她,呵,我要在她面前倾诉我的衷肠!你的母亲,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将近十一点,维特问他的仆人,阿尔贝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仆人说,回来了,他看见他骑着马过去的。主人听了,随即写了一张便条交给他,内容是:我打算出门旅行,把您的手枪借我一用行吗?祝您快乐!
可爱的夫人昨天晚上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她所担心的事,终于作出了抉择,而且是以她既不能预料、又无法担心的方式作出抉择的。她的天性本来一向是和悦温顺的,居然也火冒急燎了;徘徊瞻顾,百感交集扰乱了她美丽的心灵。她胸中感受到的是维特拥抱时的烈火?是对他举止放肆的不满?是她将自己眼前的处境与过去那些自由自在、天真无邪和自信不疑的日子相比而生出的恼怒?她该如何去见自己的丈夫,如何向他坦白那一幕,她理当坦率承认、可又不敢承认的那一幕呢?他俩相对默默无言,这已有很长时间,难道该首先由她来打破沉默,并在这极不适宜的时候使丈夫获得这一意想不到的发现?她担心,单就维特来访这件事就会给他一个不愉快的印象,更何况是那个意想不到的灾难!她能指望她丈夫会完全从好的方面来看待她,不带任何成见地容纳她吗?她能希望她丈夫愿意洞察她的灵魂吗?还有,她在她丈夫面前从来都是光明磊落、问心无愧的,像水晶一样透明,她从未对他,也不可能对他隐讳自己的任何感情,现在她难道能对他装假?她左右为难,忧虑重重,处境十分尴尬;她的思想一再回到维特身上——她失去了维特,她舍不得他,可惜又必须丢开他;而他一旦失去了她,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夫妻间出现的隔阂,此刻她还弄不太清楚,现在压得她多么沉重呵!那么通情达理、那么善良的两个人,相互之间由于某些不便言明的分歧而开始变得寡言少语了,每人都在想自己是对的,别人不对,各种情况纠缠在一起,乱成一团,在这千钧一发的严重时刻,根本就别想把这个结解开。倘若他们早些恢复愉快的信赖,相亲相爱,和好如初,倘若他们之间能够重新恢复相互间的爱情和宽容,倘若他们各自都把自己的心扉敞开,那么我们的朋友或许还可得救。
此外,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情况。我们从维特的信中知道,他渴望离开这个世界,这一点他从未隐瞒。对于这个问题,阿尔贝特常常和他争论,绿蒂和她丈夫之间也不时谈起。阿尔贝特对自杀行为是深恶痛绝的,他甚至常常以平时他个性中所没有的极其敏感的方式声称,他完全有理由怀疑那种意图的严肃性,甚至对此开过几次玩笑,并且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过绿蒂。这一方面使绿蒂在想到眼前这幅悲惨图象时可以感到放心,但另一方面,要她把此刻正在折磨她的种种忧虑告诉丈夫,她又感到难以启齿。
阿尔贝特回来了,绿蒂神情尴尬,匆忙迎去。他心里也不轻松,他的事没有办完,碰上邻区那位官员又是个食古不化、思想狭隘的人,加上路很难走,更使他火冒三丈。他问家里有什么事没有,绿蒂慌忙回答说,维特昨晚来过。他问有没有信,绿蒂说,来了一封信,还有包裹,都放在房里了。他走进房里,绿蒂一人留在那儿。她爱丈夫,敬重丈夫,他的到来在她心里产生了新的印象。想到他的高尚,他的爱情和善良,她心里就平静多了,她感到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使她情不自禁地跟着他,她便拿起活计,像往常一样,走到他房里。她发现阿尔贝特正在忙着打开邮包和读信,对信里有些问题似乎感到不快。她问了丈夫几个问题,他一一作了简短的回答,随后便坐到写字台前去写信了。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呆了一小时,绿蒂的心情越来越阴郁,她感到,即使在丈夫情绪最佳的时候,她也很难启齿把自己的心事向他表露;她的心里非常悲伤,而她又要竭力隐藏自己的悲伤,把眼泪往肚里吞,所以这就使她更其害怕。
维特的仆人来了,这使她狼狈之至;仆人把主人的便条交给阿尔贝特,他看了便条,就泰然自若地朝妻子转过脸来,说:“把手枪给他。”——“我祝他旅途愉快。”他对仆人说。——她听到这句话,简直像是个炸雷落在了她身上,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啦。她慢慢走到墙边,哆哆嗦嗦地把枪取了下来,擦去枪上的灰尘,心里迟疑不决,要不是为阿尔贝特探询的目光所逼,她准定还会犹豫半天。她把这不祥之物给了仆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仆人走了,她便收拾起自己的活计,回到自己房里,心里惴惴不安。她预感到将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她立刻打算去跪在丈夫脚下,向他披露一切:昨晚的事,她的过错以及她的预感。随后她又看出,这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说服丈夫到维特那儿去看一看的希望微乎其微。晚饭已经摆好,这时她的一位要好的女友来问了点事,本来马上要走的,她把她留下了,这样晚餐时的谈话气氛就好了一些。绿蒂强制着内心的不安,大家一起谈谈说说,也就把别的事忘了。
仆人拿着手枪回到维特那儿;当维特听说枪是绿蒂亲手交给仆人的,心里喜不自胜,便把枪拿了过去。他让人拿来面包和酒,叫仆人去吃饭,自己则坐下来写信。
手枪经过了你的手,你还擦掉了枪上的灰尘,我将这两支枪吻了千百遍,因为你触摸过它们!你,天上的圣灵,玉成了我的决心!你,绿蒂,把手枪交给了我,我曾多么希望从你手中领受死亡呀,呵,现在我领受了!哦,我曾详细问了我的仆人,他说,你把枪递给他时,你在颤抖,你连“再见”都没有说!——唉,天哪,连句“再见”也没有说!——难道为了那一瞬间,那把我永远固定在你身上的一瞬间,你就关闭了你对我的那颗心?绿蒂呀,那个印象即使再过一千年也是不会磨灭的!我感觉到,对于一个为你把爱火燃得如此炽烈的人,你是不会恨他的。
饭后,他叫仆人把东西全部包装好,撕掉了许多信函,出去处理了几笔小额债务。办完以后他回到寓所,不一会又走出大门,冒雨走进伯爵的花园,在那里踯躅徘徊,直到暮色降临才回屋继续写信。
威廉呀,我最后一次去看了田野、森林和天空。我也和你永别了,亲爱的母亲!原谅我吧!请你安慰她,威廉!愿上帝赐福给你们!我的事情都已料理停当。别了!我们会再见的,那时一定比现在欢乐。
阿尔贝特,我对你竟做了亏心事,请原谅我吧。我破坏了你家庭的和睦,造成了你俩之间的猜疑。别了!我愿了结这一切。哦,但愿我的死能带给你们幸福!阿尔贝特,阿尔贝特,请让这位天使幸福!愿上帝永远降福于你!
晚上,他又在信函、文稿中翻找了很久,撕碎很多信件,将它们投进炉里,并在几个写着威廉地址的包裹上加了封条,包里是他的一些短文和没有写完的随感,有几篇我曾见到过。晚上十点钟他叫人给壁炉里添了木柴,并送来一瓶酒,就叫仆人去睡觉。仆人的房间和房东的卧室都在老远的后院,仆人一回去便和衣而睡,好在第二天一早就去伺候主人,因为主人说过,驿站的马车六点以前就会到门口的。
夜里十一点以后
现在更深夜静,我的心里也十分平静。我感谢你,上帝,感谢你在这最后一刻赐我温暖和力量。
我走到窗前,我最亲爱的,透过汹涌飞驰的云层,我看到永恒的天空中有星儿点点!不,你们不会陨落!永恒的主,他在心里撑托着你们,撑托着我。我看见了群星中最最可爱的北斗星。每当我夜里离开你,出了你家大门,北斗星座总是挂在我的头顶。我常常如此沉醉地望着它,常常高举双手把它看作我眼下幸福的标志,当作神圣的记忆的标志!还有——哦,绿蒂,什么都让我想起你!你无时不在我周围!我像个孩子,把你神圣的手所触摸过的各种各样小玩意儿毫不知足地全都抢到了自己手里!
这帧可爱的剪影,我把它遗赠给你,绿蒂,请你将它珍惜。我在这帧剪影上所印的吻何止万千,每当出门或回家时,我都要向它频频挥手致意。
我已给你父亲留了一纸便笺,请他保护我的遗体。在教堂墓地后面朝田野的一隅有两棵菩提树,我希望在那儿安息。他能够,他一定会为他的朋友办这件事的。请你也求求他。我并不指望虔诚的基督徒会将他们的遗体摆放在一个可怜的不幸者旁边。呵,我希望你们把我葬在路旁或者寂寞的山谷中,祭司和利未人走过我的墓碑前将为我祝福,撒玛利亚人也将为我洒泪。
绿蒂!在此,我毫不畏缩地握住这冰冷的、可怕的高脚杯,饮下死亡的醇醪!它是你递给我的,那我还有什么畏缩!一切!一切!我生命中的一切愿望和希冀就这样全部得到了满足!我要扣击冥界的铁门了,心情冷静,态度坚毅。
绿蒂呀!我居然有幸去为你死,去为你献身!倘若我能为你重新创造生活的安宁与欢乐,那我就愿意勇敢地、高高兴兴地死。可是,唉,世上只有少数高尚的人,肯为自己的亲人流血献身,并以自己的死激励他们的朋友百倍地生!
我想穿着这套衣服入殓,绿蒂,你接触过这套衣服,并使它变得神圣了;这事我也求了你父亲。我的灵魂将飘荡在灵柩上。请别让人翻我的衣服口袋。这个粉红色的蝴蝶结,就是我第一次在你的弟妹中看到你时,你戴在胸前的那个蝴蝶结——哦,请吻他们一千次,并把他们这位不幸的朋友的遭遇告诉他们。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他们都围着我呢。呵,我已经紧紧地同你联结在一起了!我对你是一见钟情!——让这个蝴蝶结和我同葬吧。这是我生日那天你送给我的!我是多么贪婪地接受了这一切呵!——唉,没有想到,这条路竟把我引到了这里!——你要镇静!我求你,要镇静!——枪里装上了子弹——时钟正敲十二点!就这么着吧!——绿蒂!绿蒂!永别了!永别了!
有位邻居看见火光一闪,听到一声枪响;但随后一切都又寂静无声了,所以他也就没有继续留意。
第二天早晨六点,仆人手持蜡烛走过房间,发现主人倒在地板上。身边是手枪和血。他呼喊着,紧紧抓着他;维特一声未答,只是还发着咕噜声。仆人跑去叫医生,又跑去叫阿尔贝特。绿蒂听见门铃响,吓得浑身直哆嗦,手脚都发软。她叫醒丈夫,两人都起了床,仆人哭哭啼啼,结结巴巴地报告了这个消息,绿蒂一听就在阿尔贝特面前昏倒了。
大夫来了,他发现躺在地板上的这位不幸的人已经没救了,脉搏还在跳动,但四肢已经不能活动了,子弹是从右眼上方击穿头部的,脑浆都迸出来了。大夫多此一举地切开他手臂上的一根血管给他放血,血在往外流,但他仍在喘息。根据靠背椅扶手上的血我们可以推断出,维特是坐在写字台前朝自己头上开枪的,随后便倒在地板上,痉挛地围着椅子打滚。他面对窗户仰卧着,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身上着装齐整:长统靴、蓝燕尾服和黄背心。
房东一家、邻里街坊以及全城都震惊了。阿尔贝特赶来了,这时维特已被抬到床上,额上已经包好,面如死灰,四肢一动不动。他的肺部还在发出可怕的咕噜声,时弱时强;大家都在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酒,他只喝了一杯。书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艾米莉娅·迦洛蒂》。
关于阿尔贝特的震惊和绿蒂的悲痛,那就不用我说了。
老法官闻讯,策马疾驰而至,热泪盈眶地吻着垂死的维特。他的几个较大的儿子也跟踵而至,他们一齐跪在床前,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大哭不已,吻他的手和嘴,尤其是一向最受维特喜爱的老大,一直吻着他的嘴唇不起来,直到维特断了气,人家才强行把这孩子拉开。中午十二点维特去世了。由于法官在场并作了部署,才避免大家蜂拥而至,造成混乱。夜里将近十一点,法官吩咐把维特安葬在他自己选定的地方。老法官和他的儿子跟在遗体后面,为维特送葬,阿尔贝特没能来,他正在为绿蒂的生命担忧。维特的遗体由几位工匠抬着,没有祭司来为他送葬。(注:十八世纪末期,安葬死者通常都在晚间或深夜进行,棺材则由某个手工业行会的工匠来抬。在这一点上维特的下葬与一般习俗没有什么区别。所不同的是,维特安葬时没有祭司参加,这在十八世纪是非常惹眼的。因为这一来就等于把维特打成了凶手和罪犯,而在当时神职人员是不给自杀者安葬的。自杀的人也很难在公墓里得到一块墓地,所以维特预先留下遗书,托S法官将他葬在“教堂墓地后面朝田野的一隅有两棵菩提树”的地方。这里的文字是这样表述的:“法官吩咐把维特安葬在他自己选定的地方。”十八世纪的读者从这句简短而含蓄的话中便可得知:没有法官的照顾,一切都不可能按维特生前的愿望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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