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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者或一次事业的失败,那么我心中难以忍受的不满意的重负就可以减轻一半。我真痛苦呀!我真切地感觉到,一切罪过全在我一人——不,不是罪过!够了,藏在我心里的一切痛苦之源也正是当初那个一切幸福之源。当初我感情充沛,到处游荡,所到之处,全都是天堂,我的心里可以深情地容纳整个世界,现在的我难道已不是当初的我了?这颗心现在已经死了,从中再也流不出欢乐来了,我的眼睛已经干涸,再也不能以清凉的泪水来滋润我的感官,我怯生生地把额头紧锁。我很痛苦,我失去了生命中的唯一欢乐,失去了我用以创造周围世界的神圣而生气勃勃的力量;这个力量现在已经消逝!——我从窗户里眺望远处的山峦,但见升上山顶,冲破浓雾,照耀着宁静的草地;一条河流蜿蜒曲折地经过树叶凋落的柳林缓缓向我流来,——哦!倘若这壮美的大自然像一幅漆画凝固在我的眼前,然而这欢乐却不能从我心里抽取一滴幸福来注入我的头颅,那么,我这个汉子站在上帝面前不犹如一口干枯的井和一只漏水的瓶!我常常倒伏在地,祈求上帝赐我眼泪,就如在赤日炎炎、土地干裂之时农人向上苍求雨一般。
但是,唉,我感觉到,无论我们怎么苦苦祈求,上帝也不会赐给我们雨水和阳光,可是当年呢,我想起来心里就难受,那时为什么就如此幸福?那时我耐心地等待他的圣灵到来,满怀虔诚和感激的心情来领受他倾洒在我身上的欢乐。
十一月八日
她责备我太没节制!呵,她言语之间含有多少绵绵情意!她说我端起一杯酒,往往就非得喝下一瓶才肯罢休,这就叫没有节制。——“您别这样!”她说,“请您想一想绿蒂吧!”——“想一想!”我说,“要您叫我想吗?我想!——我不想!您时时刻刻都在我心里。今天我就在您新近从马车上下来的地方坐过来着……”——她扯起了别的,引开话题,免得我就此事一个劲谈下去。我的挚友,我的意志完全被制服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将我摆布。
十一月十五日
谢谢你,威廉,谢谢你的亲切关怀,谢谢你善意的劝告,而且求你不要着急。让我来忍受吧,虽然我已疲惫不堪,但我支撑下去的力气还是足够的。我崇敬宗教,这你知道,我觉得宗教是许多精疲力竭者的手杖,是许多渴得奄奄一息者的清凉剂。只不过——难道宗教对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作用,都必定会起这样的作用吗?倘若你看一看这大千世界,你就会发现成千上万的人,无论信教不信教,宗教对他们未曾有过,而且将来也不会有那样的作用,对我来说,难道宗教一定会是手杖和清凉剂吗?上帝之子自己不是说,在他周围的人都是天父踢予的吗?倘若我不是天父赐予他的呢?倘若如我的心告诉我的那样,天父要把我留在他自己身边呢?——我请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不要把我这些纯洁而恳切的话理解为嘲讽。我们自己的整个灵魂都袒露在你面前了,否则我宁愿沉默:对于大家都跟我一样不甚了然的事,我是一个字也不愿说的。人的命运不就是受尽那份痛苦,喝干那杯苦酒吗?——既然这杯酒天上的上帝用嘴唇呷一下都觉得太苦,我为何要硬充好汉,装作喝起来很甜呢?在这一瞬间,我的整个生命正在存在与虚无之间颤抖,往昔犹如闪电,照亮了未来黑暗的深渊,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沉没,世界正随我走向毁灭,在这可怕的瞬间,我为何还要害羞?“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这难道不是上帝之子的声音,不是这甘自折磨、甘愿清苦、正无法阻挡地走向毁灭的上帝之子徒劳地使出全部力气从内心深处喊出的声音?我为什么就羞于表露自己的想法?他,能像卷布帛一样把天空都卷将起来的他尚且逃脱不了那一瞬间,我又何必害怕这一瞬间呢?
十一月二十一日
她看不出,她感觉不到,她正在酿造毒酒,我和她都将被毁掉;满怀狂喜,我将她递给我的这杯毁灭之酒一饮而尽。那亲切的目光,她那经常——经常?——不,不是经常,是有时凝视着我的目光,用意何在?她接受我下意识流露的感情时那喜形于色的样子,还有她额头上表露出来的对我所受痛苦的怜悯,用意又是何在?
昨天我离开的时候,她握着我的手说:“再见,亲爱的维特!”——亲爱的维特!这是她第一次叫我“亲爱的”,我听了真是心花怒放,乐不可支。我把这句话反复说了上百次,昨天夜里正要上床的时候,我还自言自语叨叨了好一阵,有次竟脱口说:“晚安,亲爱的维特!”说过之后自己也禁不住笑自己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不能这样祈祷:“让我得到她吧!”可是,我又往往觉得她是我的。我不能这样祈祷:“把她给我吧!”因为她已属于别人。我没完没了地同自己的痛苦开着玩笑;但是我一旦迁就自己的愿望,放松了约束,那就会引出一连串相反的论点来。
十一月二十四日
她感觉到了我所受的痛苦。今天她的目光深深地透进我的心里。我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在;我什么也没有说,她则望着我。在她身上我再也看不到花容的俏丽,再也看不到卓越的精神的光辉,这一切全都在我眼前消失了。但是她的目光却更加妩媚,流露着最亲切的关怀和最甜蜜的怜悯,她的目光深深打动了我。我为何不可以伏在她的脚下?我为何不可以在她脖子上印上千百个吻来给予回答?她躲开了,逃去弹钢琴了,她那甜美、轻柔的声音合着钢琴的弹奏,唱起了和谐的歌。我还从未见过她的嘴唇如此迷人;微微启开的两片芳唇,仿佛渴望吸吮钢琴中涌流出来的甘美的声音,只有从她纯洁的嘴里发出奇妙的回声——哦,但愿我能把当时的情景给你描述!——我抵挡不住了,便俯身发誓:芳唇呀,我永远不敢冒昧地对你们亲吻,因为唇上飘浮着天上的精灵。——可是——我,想要!——哈!你看,在我的灵魂之前好似耸立着一道隔墙——这份幸福——然后就以毁灭来赎此罪过——罪过?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有时对自己说:你的命运是独一无二的;赞美别人的幸福吧——谁都没有受过你那样的苦。——后来我便吟诵一位古代诗人的诗篇,我觉得好似窥见了自己的心。我呵,已经饱尝了种种痛苦!哎,在我之前的人难道就已经如此不幸了吗?
十一月三十日
我大概,我大概无法恢复理智了!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碰到一种乱我方寸的情景。今天!呵,命运!呵,人!晌午,我沿河边走去,对于吃饭,我是毫无兴趣。到处是一片荒凉,一阵冷湿的晚风从山上吹来。灰蒙蒙的雨云飘进了山谷。我远远看见一个身穿绿色旧外套的人在岩石间爬来爬去,好像在寻找什么野花野草。我朝他走去,他听到我脚下踩出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有趣,总的来说有一种沉痛的悲伤神情,除此之处,则显得诚实与善良;他的头发是黑色,梳了两个髻,用簪子别着,余下的头发编了一条粗辫子,拖在背上。从他的服装来看,此人的地位似乎很低,我想,要是我对他正在做的事表示出兴趣,他大概不会见怪,因此我就问他在找什么。——“我在找花,”他深深叹了口气,回答道,“还没有找着。”——“现在可不是开花的季节呀!”我笑着说。——“现在的花还是很多的,”他边说边朝我走下来。“我园里就有玫瑰花和两种忍冬花,其中的一个品种是我父亲送给我的,长得像野草一样;我已经找了两天了,还是没有找到。在野外,花总是有的,黄的、蓝的、红的都有,矢车菊开的是小花,漂亮极了,可惜我一株也没找到。”——我觉得这事有点怪,所以便拐弯抹角地问:“您要这些花干吗?”——他脸上抽搐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假如您不泄露出去,”他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嘴唇说,“我答应要给我的心上人一束鲜花的。”——“太棒了,”我说。——“嗯,”他说,“她的东西多得很,可富啦。”——“但是她却喜欢您的一束花,”我接着他的话茬儿说。——“嗯,”他继续说,“她有好多宝石,还有一顶王冠呢。”——“她叫什么名字?”——“要是联省共和国雇了我,我早就成了另一个人了!”他说,“从前有一阵子我混得挺不错!现在我可完了。我现在……”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天空,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么说,您以前很幸福啦?”我问道。——“哎,我真想再像以前那样!”他说。“那时我的日子真不错,过得轻松愉快,简直如鱼得水!”——“亨利希!”一位正在往上走来的老太太喊道,“亨利希,你躲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你,该回家吃饭了。”——“他是您的儿子吧?”我走到她跟前问道。——“是呀,我这可怜的儿子!”她答道。“上帝让我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他这样子有多久了?”我问。——“像这么安静已有半年了,”她说,“他恢复到这样,还得感谢上帝,在这以前他疯了整整一年,用链子锁着关在疯人院里。现在他并不伤害别人,只是还老在折腾什么国王啦,皇帝啦。得病以前他是个文文静静的好人,帮着赡养我,还写得一手好字,后来情绪突然变得非常忧郁,发了一次高烧,从此便疯了。他现在的情况您已经看见了。如果要我把他的事细细讲给您听,先生……”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问道:“他自己说,有段时间他生活得很幸福,很自在,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这傻子!”她露出怜悯的笑容大声说,“他指的是他神志不清的那会儿,他还老夸耀这段时间,那时他关在疯人院里,神志完全不清。”——这话简直像是晴天霹雳,我听了之后就往老太太手里塞了一枚钱币,急忙离开了她。“那时你是幸福的!”我一面喊,一面快步朝城里走去,“那时你很自在,如鱼得水一般!”——天上的上帝呵,人只有在获得理智以前或者丧失理智以后才能幸福,难道这就是你安排给人的命运?——可怜的人呀!我可是多么羡慕你的癫狂,羡慕使你受着折磨的神志错乱!在冬天,你满怀希望出去给你的女王采摘鲜花,为没有采到而悲伤,但并不理解为什么找不到花。而我呢——我从屋里出来既无希望,也无目的,随后又像来时一样转回住所。——你成天在妄想,倘若联省共和国雇了你,你将成为何等样的人。幸福的人呵,你可以把得不到幸福归咎于人间的障碍!你感觉不到,感觉不到,你痛苦的原因就在于你破碎的心和损坏的头脑,世上所有的国王对你也爱莫能助。
假如一个病人为求圣水而去遥远的圣泉,结果反而加重了自己的病情,更增加了死亡的痛苦,谁要是嘲笑这个病人,谁就要死于非命;假如一个人心里受尽折磨,为了摆脱良心的悔恨,消除心灵的痛苦而去朝拜那座圣墓,他的脚在尚未开辟出来的路上每迈出一步,对他充满恐惧的灵魂来说就是一点解痛灵液,每经过一天的跋涉就使他心上减轻了许多烦恼,那谁要自以为比这位朝圣者高明,他也必将死于非命!——能说这是妄想吗?你们这些坐在软垫上耍嘴皮子的人!——妄想!——噢,上帝!你看看我的眼泪吧!你创造的人已经够可怜的了,你为什么还要再给他一些兄弟,让他们去抢夺他那一点儿东西,抢夺他对你,对你这个无所不爱的神的一点点信任?我们信赖能治百病的药草,信赖葡萄的眼泪,这些不都是对你信赖的表示?因为你赋予了我们周围的一切以治病和缓解痛苦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我们不可须臾或缺的。父亲,我不认识的父亲!父亲,你曾充满我的整个心灵,而现在却转过脸去,对我不理不睬,父亲呵,把我召唤到你那儿去吧!请你不要再沉默了!对于你的沉默,我这颗焦渴的心灵经受不住了。——一个人,一位父亲,当自己突然归来的儿子搂着他的脖子喊着“我回来了,我的父亲”时,他会生气吗?他的儿子还说:“按照你的意愿,我的旅程本该坚持得更久,但我中断了旅程,请你不要生气。这个世界到处都一样,劳碌和工作换来报酬和欢乐,但是这些于我又有何用?惟有在你所在之处,我才感到惬意,在你面前无论遭罪还是享受,我都心甘情愿。”——而你,仁慈的天父,难道会将他撵出大门不成?
十二月一日
威廉!前天信上告诉你的那个人,那位幸福的不幸者,曾当过绿蒂父亲的文书,对绿蒂萌生一片痴情,先是藏在自己心里,后来被发现,他为此丢掉了工作,被遣送回家,结果发了疯。你也许是漠不关心地读这个故事的吧,因为阿尔贝特也是无动于衷地讲给我听的,尽管我写得枯燥干巴,但是请你体会一下,这故事对我的震动有多大!
十二月四日
我求你——你看,我这个人完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了!今天我坐在她身边——我坐着,她弹着钢琴,弹出各种曲调,全都是她内心情感的流露!全都是!——全都是!——你以为怎样?——她的小妹妹坐在我的膝上打扮她的布娃娃。我眼里噙着泪水。我低下头,看到了她的结婚戒指。——我的眼泪滚滚而流。——突然,她弹起了那支天籁般甜美的老曲子,顿时,我心里感到莫大的慰藉,忆起件件往事,忆起以往听这支歌的时光,忆起这中间那些令人烦恼的忧郁的日子,忆起破灭的希望,还有——我在房里走来走去,心里强烈的欲求令我窒息。——“看在上帝份上,”我说,同时情绪激动地走到她跟前,“看在上帝份上,请你别弹了!”——她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我。“维特,”她微笑着说,这笑容渗进了我的心坎,“维特,您病得很厉害,您连最心爱的东西都厌烦了。您走吧,我求您,请您情绪安静下来。”——我立即离开她,冲了出去。——上帝呵,你看到了我的痛苦,请你快快将它结束吧!
十二月六日
她的倩影时时跟随着我,寸步不离!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她都充满了我整个心灵!这里,我一闭上眼睛,这里,在我的内视力汇聚的额头里,都有她那双乌黑的眸子显现。就在这里!我无法向你表述!我一闭上眼睛,她的明眸就出现了;她的眸子犹如海洋,犹如深渊,羁留在我的眼前,我的心里,装满我额头里的全部感官。
人到底是什么?这被赞美的半神!难道在他最需要力量的时候,正好就力不从心?无论他在欢乐中飞腾或是在痛苦中沉沦,他都未加阻止,为什么正当他渴望消失在无穷的永恒之中的时候,却偏偏恢复了冷漠、冰凉的意识?编者致读者
我多么希望,我们的朋友在他引人注目的最后几天里能给我们留下充分的手迹,这样我们就可以挨次发表他的遗书,中间不必用叙述来打断了。
我尽最大努力,走访那些可能了解他情况的人,从他们口中收集确切的材料。他的故事很简单,各种说法大体一致,连几件小事也无出入;只不过对于几个当事人的思想以及他们的判断那就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了。
因此我们别无他法,只好将我们经过反复努力所获得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加以叙述,叙述中插进死者的几封遗书,而且对于找到的每一张字条,哪怕是最小的字条也都加以认真研究;再说,这些当事人皆非平庸之辈,所以哪怕只想揭示某一件事的真正原始动机,也是难乎其难的。
恼怒和郁闷在维特心里的根,不但越扎越深,而且盘根错节,渐渐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精神的和谐完全破坏了,他内心的狂躁和激愤摧毁了他禀赋中固有的全部方量,导致了极坏的后果,最后弄得他精疲力尽。为了摆脱这种状态,他苦苦挣扎,比他以前同各种弊端作斗争时还要胆怯。他内心的惊恐不安又耗去了他剩下的精神力量、他活泼的天性和机敏,从此悲伤整天陪伴着他,他越来越不幸,越来越不讲道理,因此也就更加不幸。至少阿尔贝特的朋友都是这么说的;他们认为,那位纯洁而温顺的丈夫现在终于获得了渴望已久的幸福,并决心将这幸福永远保持下去,而维特对他却不能正确看待,他就像一个大吃大喝弄得倾家荡产的人,到晚年就只有受苦受罪的份了。他们说,阿尔贝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还是维特一开始所认识、所赏识和尊敬的那个人。他爱绿蒂超过一切,他为她感到骄傲,希望别人也都说她是最最出众的女子。如果他希望避免出现任何猜疑,如果他不乐意同别人分享这份珍贵的财富,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是以最最纯洁无邪的方式,难道我们能因此而责怪他吗?他们说,每当维特在绿蒂那儿,阿尔贝特往往就离开妻子的房间,这倒并不是出于对朋友的憎恨和厌恶,而只是因为他感觉到,有他在场维特总显得有些压抑。
绿蒂的父亲染病在家,只好在房里躺着,他派自己的马车来接她,她便坐车出城了。那是个美丽的冬日,刚下了一场很大的初雪,大地披上了银装。
第二天早晨维特也跟了去,他心想,要是阿尔贝特不去接她,他就陪她返城回家。
晴朗的天气也没有能使他阴郁的心情好起来,一种麻木的沉重感压在他的心头,种种悲伤的情景已经深深印入他的脑中,痛苦的思绪一个个接踵而来,除此而外,他的心对什么也不会激动了。
他永远不满意自己,觉得别人的境况就更成问题,更加一团糟,他以为,阿尔贝特夫妇间的美好关系已被破坏,他不但责备自己,还对阿尔贝特暗暗怀着不满。
一路上他都在想这个问题。“是呀,是呀,”他自言自语说,并暗暗把牙齿咬得吱吱响,“这就是亲切、友好、体贴和富于同情心的关系,这就是稳定而持久的忠诚!这是厌烦和冷淡!哪一件无聊的事不比这位珍贵、可爱的妻子更吸引他?他知道珍惜自己的幸福吗?知道给她以应得的尊重吗?他得到了她,好极了,他得到了她。——这我知道,别的我也知道,我已经习惯这样想了,他还会使我发疯的,他还会把我干掉的。——他对我的友谊难道无懈可击吗?他不是把我对绿蒂的依恋看作是对他权利的侵犯吗?把我对她的关注看作是对他的无声谴责吗?我知道,我感觉到,他不乐意看到我,他希望我离开,我在这儿对他是个累赘。”
他往往停下自己飞快的步伐,他往往默默地站着,似乎想要转回去;然而他又继续往前走去,心里想着这些事,嘴里唠唠叨叨,好像极不愿意似的来到了猎庄。
他进了门,问起老人,问起绿蒂的情况,他发现一家人的情绪都很激动。最大的男孩告诉他,在瓦尔海姆那边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个农民被打死了!——他对这件事毫没在意。——他走进房里,发现绿蒂正在劝阻老人,因为老人要抱病到那边去,到出事地点去调查案情。案犯是谁尚不清楚,被害者是当天早晨在屋门口发现的,人们对此有种种猜测:被害人是一位寡妇的长工,而寡妇先前雇的那位长工又是怀着不满的心情离开的。
听到这些情况,维特心里猛地一震。——“完全可能!”他叫道,“我得立即过去,一刻也不能耽误。”——他急匆匆地往瓦尔海姆奔去,往事历历在目,他毫不怀疑,这案就是那个农民作的,他曾多次与此人交谈过,并且还很喜欢他呢。死者停放在小酒店前面,要去那儿,必须要从那两棵菩提树下经过。他到了那个以前如此喜爱的小场地,不觉心里一震。邻居的孩子常常坐在上面玩耍的那条门槛已经溅满了血。爱情和忠诚,这人间最美好的感情现在变成了暴力和凶杀。粗壮的树木披着严霜,已经片叶无存,隆起在公墓矮墙之上的树篱,叶子也都已凋落,从疏疏落落的空隙中可以看到白雪覆盖的墓碑。
全村人都聚集在酒店前面,当他走近那儿时,突然起了一阵喊声。人们看见一队武装人员正朝这儿走来,大家都在叫喊:凶手抓来了!维特朝那边望去,已经不再怀疑了。是的,就是那个对寡妇爱得刻骨铭心的长工,不久前他默默吞下一团怒火,心灰意懒地四处徘徊时,维特还碰到过他。“你这不幸的人,都干了些什么呀!”维特边朝被捕者走去,边喊。——凶犯默默地望着他,没有说话,最后泰然自若地说:“谁都别想得到她,她也别想嫁人。”——犯人被押进酒店,维特便匆匆离开了这儿。
这件可怕的事对他的触动不小,他的方寸全乱了。刹那间,他摆脱了悲伤,摆脱了压抑,摆脱了一死了之的情绪,现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同情心正左右着他,使他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欲望:一定得挽救这个年轻人!他觉得这个农民是那么不幸,相信他即使是案犯也是无辜的。他把自己摆在这个农民的位置上,确信他也能说服别人对此深信不疑。他甚至希望能为他辩护,生动的辩护词都快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他急忙奔向猎庄,路上已忍不住把要向法官陈述的话低声说了出来。
他走进房里,发现阿尔贝特已在那儿了,一时间很使他扫兴;不过他立刻重新振作起精神,激昂慷慨地向法官陈述了自己的看法。但是法官却屡屡摇头,虽然维特使出浑身解数为青年农民进行辩护,而且依据实情讲得生动感人,热情洋溢,可是法官仍然未为所动,这一点倒是不难想象的。他甚至不让我们的好朋友把话讲完,就激烈地加以反驳,并且责备他是在袒护杀人犯;法官向他指出,如果按照他的意见去办,那么法律就得统统取消,国家的安全也将彻底毁掉;他还补充说,在这样的事情上他不能不负起最大的责任来,一切都必须依法办事,按规定的程序处理。
维特还不甘心,他恳求说,假如有人想帮助犯人逃跑,希望法官能高抬贵手,睁一眼闭一眼!这个请求也遭到法官拒绝。这时,阿尔贝特终于插话了,他也站在老法官一边。维特独木难支,意见得不到支持,法官还屡屡对他说:“不行,他没救了!”听了这话,维特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走了。
这句话使得维特的精神有多颓丧,我们从一张字条上便可看出。这张字条是从他的文稿中找到的,肯定是当日所写:“不幸的人呀,你没救了!我看得出,我们都没救了。”
阿尔贝特最后当着法官的面所说的关于被捕者的那番话,维特听了反感之极:他认为阿尔贝特的话里带刺,是针对他的。经过反复思考,他机敏的头脑虽然也明知法官和阿尔贝特两人是对的,但是他觉得如果他承认了,认输了,仿佛就意味着放弃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依托。
我们在他的文稿中又找到一张与此事有关的字条。这张字条也许表露了他和阿尔贝特的整个关系:
“尽管我对自己说,而且反复地说:他是正派人,是好人,但是这有什么用呢,我的五脏六腑都碎了;叫我如何公正得了!”
这天傍晚天气很温和,雪也开始融化了,所以绿蒂便同阿尔贝特步行回家。路上她左顾右盼,仿佛少了维特的陪伴,心里颇为惦念似的。阿尔贝特便开始谈他,谴责他,但同时也为他说了些公道话。他说到维特不幸的激情,希望尽可能不和他来往。——“我希望这样做也是为了我们呀,”他说。“我求你,”他接着说,“设法让他改变对你的态度,让他少来看你。人家在注意了,我知道到处都有人在说闲话呢。”——绿蒂没有吭声,阿尔贝特好像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沉默,至少从这时起他不在她面前提维特了,如果她提到,他也不作声,或者把话题岔开。
维特为救那个不幸的人所作的无望的努力,是正在熄灭的火苗最后一次熊熊燃烧;这次努力的失败使他更深地陷入痛苦之中,无所事事;特别是当他听说犯人矢口否认自己的罪行,因此可能要求他出庭证实犯人的罪行时,他几乎气疯了。
他在以往公务生活中所碰到的种种不愉快的遭遇,在公使馆里的恼恨,他遭到的种种失败,受到的种种屈辱,这时一齐在他心头上下翻腾。通过这种种遭遇,他觉得自己一事无成好像是命中注定的,他觉得自己的前途已经毫无希望,就连应付日常生活事务的办法也一无所知;到头来他便完全任凭自己奇怪的感情、想法以及无休无止的激情所摆布,始终没完没了地同那位温柔可爱的女子缠磨,不但扰乱了她的平静,而且既无目的又无希望地耗费着自己的精力,一步步走向悲惨的结局。
这里我们插进他的几封遗书,关于他的迷惘,他的激情,他无休止的奋斗与追求,以及他对生活的厌倦,这些信件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十二月十二日
亲爱的威廉,我现在的情况,那些据说被恶魔撵得四处乱闯的不幸的人大概一定都经历过。有时,我心绪不宁;这既非恐惧,亦非欲念——这是内心的莫名狂涛,它似乎要撕裂我的胸腔,扼住我的咽喉!痛苦呀,痛苦!于是我只好在这与人作对的季节里到可怕的黑夜中去游荡。
昨天晚上我不得不出去。那时突然开始化雪了,我听说,河水泛滥了,溪水猛涨,洪水从瓦尔海姆冲下来淹没了我那可爱的山谷!夜里十一点多我奔了出去。看到狂暴的山洪在月光映照下回旋激荡,淹没了田地、草场、树篱和一切,宽阔的山谷变成了一片翻腾的汪洋,汹涌的波涛合着狂风的呼啸,那景象真是可怕!后来,月亮又出来了,高悬在乌云之上,山洪映着可怖而瑰丽的反光,在我眼前激浪翻滚,奔腾咆哮;我感到一阵战栗,接着又生出一种渴望!呵,我张开双臂,面对深渊喘息着。跳下去!跳下去!我沉浸在狂喜中,要把我的痛苦和烦恼一股脑儿投进深渊!像波涛一样奔腾咆哮而去!哦!——我却不能从地上抬起脚来结束一切苦恼!——我的时辰还没有到,这我已觉察!威廉呀,如果能驾狂风去把乌云驱散,将洪水紧锁,我多么愿意为此把我的生命贡献!哈哈!对于那个被囚禁的人不也许会得到这份快乐?——
在这下面,我和绿蒂曾兴致勃勃地在那儿散步,还曾在一棵柳树下息歇。——现在那地方已被洪水吞没,而那棵柳树我几乎已经不再认识。俯视那个所在,我是多么伤心!威廉呀!我也想到她家的草地,她家猎庄周围的地方!我们的凉亭不知被汹涌的激流毁成了何等模样!想到这些,往昔的阳光照进了我的心灵,犹如囚徒梦见了羊群、牧场和种种荣誉职位。我站立着!——我不责骂自己了,因为我有了死的勇气。——我要是果真……我现在坐在这里像个老太婆,从篱笆上拣些柴禾,挨门逐户讨些面包,好让行将就木的、毫无乐趣的生活再苟延片刻,轻快一时。
十二月十四日
这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朋友?我对自己都害怕了!我对她的爱难道不是最神圣、最纯洁、最富亲情之爱吗?我曾经感觉到灵魂里存有该受惩罚的企望?——我不想保证——然而现在却有这许多的梦!哦!有的人把这些矛盾的结果归咎于鬼怪的捉弄,他们的感觉确是真实无误!这一夜!——说来我都发抖——这一夜,我将她搂在怀里,紧紧贴着我的**,在她情话绵绵的嘴上印了千百个吻;我的眼睛在她醉意朦胧的明眸中沉浮!上帝呵!回想起这炽烈的欢乐真是销魂荡魄,我现在仍感到极乐的幸福,难道这也要受到惩罚?绿蒂呀,绿蒂!——我是已经完了!我的神志紊乱如麻,整整八天,我已无法思考,我的眼里泪水滚滚。我既然到哪儿都不快乐,那末到处都有快乐。我没有愿望,没有希求。我觉得,走了更好。
这期间,在那样的情况下,离开世界的决心在维特心里越来越坚定。自从他回到绿蒂身边以来,谢世始终是他最后的出路和希望;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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