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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十二章)(3)


  “四个人把她架到后沿,用靰鞡草绳子绑在黄烟架子①上,连绑三道。她叫唤,你们拿手绢塞到她嘴里,剥了她的衣裳,使柳条子抽她的光身子,抽得那血呵,像小河一道一道的,顺着身子流。往后,往后,”老田头说到这儿,他更大声地哭了。人们往前边挤去,纷纷叫打。有人从老远的什么地方投来一块小砖头,落到韩老六脚边。韩老六的脸都吓白了,腿脚抖动着,波罗盖直碰波罗盖。
  ①晒烟叶的木架子。
  有人呼唤着:
  “剥掉他的衣裳!”
  又有些人叫唤:
  “打死他!”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人挤到韩老六跟前,打韩老六一耳刮子,把鼻血打出来。下边有几个人叫道:
  “打得好,再打。”
  可是大多数的人,特别是妇女,一看见血,心就软了,都不吱声。打韩老六的是谁呢?韩老六睁眼瞅着,是李振江。他心里有数,可还是低下头,让鼻血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下,叫大伙看见。大伙看见打韩老六的是李振江,起始是发楞,往后明白了,但不知道怎么办。老田头看见是李振江打韩老六,他起初奇怪,往后就退后了一点,郭全海还是叫老田头说:“你说吧,老田头。”
  “我的话完了,没啥说的了。”老实胆小,而又想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的老田头退到了桌子的后边。白胡子迈步上来。李振江也挤上来占了老田头的位置,用手指指韩老六说:“田万顺跟你算了账。我也种你地,咱们也该算一算细账。我打你一撇子,你服不服?”
  “我服,我服。”韩老六说。人群中有说打得好的,也有说李振江带劲的,也有帮李振江骂韩老六的。可是大部分的人,连老田头在内,都不吱声,慢慢地,一个一个地,都走开了。李振江又说:
  “你当村长的那年,日本子要碗碴子,你跟咱们民户要,我说我们家里没有摔破碗,没有碗碴子,你叫我们到外头去捡,不捡就罚钱,这事有没有?”
  “有,老李哥,”韩老六说。他脸上的颜色变好了,说话也流利了。“我是一个大坏蛋,我的不济的事可真不老少。皆因我是一个‘满洲国’的旧脑瓜子,爱动压力派。如今民主政府行的是宽大政策,我要求你们姑息姑息,担待担待,留着我这条小命,我要是不知过必改,不替农会办事,不跟萧队长和农会的各位委员,往革命的道上迈进一步,我摊一颗炸子。”
  “你别扯那么老远了。你自己说,你作这么多坏事,该怎么的?你愿打,愿罚,愿分呢,还是愿蹲笆篱子?”李振江问。“那还能由我?”韩老六说,极力忍住心里的快乐:“大伙儿说,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斗我三回了,说起来,我真是心屈命不屈,反正作错了,就得领呗。”
  白胡子说:
  “罚他十万。”
  李振江说:
  “把他留的二十垧地也拿出来。”
  人们七嘴八舌说开了:有人说,把他撵出大院。也有人说,把他送到县里蹲大狱。又有人说,罚了分了,就不必押人。有些在发表不同的议论,也有的人一声不吱,在后沿松松散散地走动,而且想找机会,溜出会场去。刘德山打头走出去,走到学校大门口,赵玉林问他上哪儿去,他说:“昨儿下晚来了个亲戚,喝多了一点,脑瓜子有点发胀,得回去躺躺。”在他后面,又走了一些,多数是说闹病,少数是说有事情。
  老孙头没有走,也没有说话。他蹲在后面一个墙角下。萧队长走来问他:
  “你咋不说话?”
  老孙头站起来说:
  “大伙都说过了呗。”
  “依你说,李振江打韩老六,安的是啥心眼儿?”
  老孙头狡猾地笑着说:
  “斗争恶霸,不打还行?”
  “这是真打吗?”
  “那哪能知道?他们一东一伙,都是看透《三国志》的人。要我说,那一耳刮子,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
  萧队长走到前边,跟工作队的人合计了一下,又叫郭全海、白玉山、赵玉林几个人一起,商量了一会。郭全海走到桌子的旁边,对大伙说:
  “会就开到这疙疸。今儿天气好,大伙还着忙割小麦,拿大草,韩老六该怎么处置,大伙提意见。”
  好多人同时唤道:
  “押起来。”
  有人说:
  “叫他家里人把十万罚款送来,多咱交钱,多咱交保,短一个不行。”
  郭全海又问:
  “大伙的意见呢?”
  有好些人回答:
  “对,多咱交钱,多咱交保,就这么的吧。”都想早一些结束,快一点回家。
  郭全海又道:
  “老田头,你意见咋样?”
  老田头低下头来,不吱一声,好半天,他才说话:
  “我没意见,就这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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