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让我来描绘这个城市寒冷的冬天吧,可怜的行人们缩着脖子在冰碴上行走,他们从鼻孔和嘴里吐出一些乳白色的热气,这种与大自然抗争的行为就像古代的那种堵路挡车的螳螂,有什么用呢?天气仍然寒冷,而且街道房屋阻挡了早晨仅有的一点阳光,却让西北风尽情地呼号奔走。有时候我觉得整个城市就像一只硕大的琴岛利勃海尔冰箱,这种冰箱在电视广告里显得气势恢弘,它的许多冷藏盒让人倒吸一口凉气,无数黄瓜、西红柿和红肠、啤酒被分门别类地冷冻,所有食品的表层一律都凝结着一层白色的细霜。我就是难以忍受这种白色的细霜,它让我想起自己在冬天的形象,一条被冷冻的黄瓜,冷冻就冷冻吧,偏偏还长满了这种白色的像细菌一样的冰霜。
一个人不能因为讨厌某个季节便在某个季节死去,人与植物花卉是有本质区别的。因此我在冬天其实也活得很好,穿着冬天该穿的棉衣棉皮鞋,吃着冬天该吃的白菜汤和涮羊肉,做着与另外三个季节一样的工作。也许我的焦虑并没有我想像的那么严重,我想假如没有河滨街的那次经历,这年冬天也会像往年的冬天一样静静地过去,不留任何痕迹。
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一个奇怪的人,在河滨街这种寻常世俗的地方,送给我一条来历不明的围巾,我要告诉你,围巾是大红色的,是用真正的羊毛编织的,当我把这条围巾沿脖子绕一圈,让它们的红色在我的棉衣后半掩半露,这年冬天对于我便变得意味深长了。
河滨街一带店铺云集,每天黄昏那里的霓虹灯是本城最艳丽炫目的,人们似乎都喜欢拎着塑料袋在那种虚假的霓虹灯光下走走停停。那天黄昏我也这样拎着一只塑料袋在河滨街走走停停,我觉得我是来选购什么东西的:一顶皮帽?一双棉手套?或者一件既暖和又耐穿的夹克?但是我不能确定我想要什么,这种茫然的心情决定了我茫然的脚步。我走过一家店铺,看见玻璃橱窗后面有一团红色的东西闪烁,不知怎么我就拉开门闯了进去。
店铺里面很冷清,两个女孩子围坐在石英取暖器边,四只手上下左右地翻动着,看见她们烤火的动作,我便也觉得很冷。我朝那团红色的东西走近了,终于看清那是一堆红色的围巾,是一堆围巾,这并没有超出我的想像范围,但我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在第一条围巾上轻轻捻了一下。
是围巾。一个女孩在后面说。我知道是围巾。我说。
是女人的围巾,另一个女孩说。
我知道是女人的围巾,是红色的嘛。我说。
其实现在也不分什么男女,男的也可以戴红色的围巾,第一个女孩又说。
我知道男的也可以戴红色的围巾,我说。
我说完就想离开这家店铺,莫名其妙地进来了,莫名其妙地离开没什么不可以,我推门出去的时候听见身后的女孩噗味笑了一声,于是我回过头,那个女孩立即用她的小手捂住嘴--那只可怜的小手被烤成粉红色,上面散落了几块冻疮。寒冷的天气使每一个人深受其害,我一下子就原谅了女孩不敬的笑声,但她似乎对我怀着歉意,她朝我妩媚地一笑说,给你女朋友买一条吧,全羊毛的,才卖五十元,很便宜呀。
我知道很便宜。我说。
回到河滨街上我有点心灰意懒。我对自己这种游逛的实质产生了某种怀疑。那条红色的真正羊毛的围巾,那条红色的围巾,我为什么去摸它?我想或许我只是喜欢那种红色。可是我为什么喜欢红色?我记得以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红色。
我的塑料袋里仍然空空荡荡,冬天的风从我身后左侧的方向吹来,吹动我的塑料袋,我听见一种悉悉索索的声音,我觉得那不仅是风吹塑料的声音,也是一些人在冬天黄昏的寂寞而怯懦的心跳。
街角上有一个卖报纸杂志的摊子还没有收摊,后来我就一直站在那里随手拿起一本杂志,又随手放下一本杂志。让我惊诧的是许多泳装女郎冰凉地站在杂志封面上,你想想,在这么寒冷的季节,在这么寒冷的冬天的街头,她们仍然满面桃红春光乍泄地站着。我的嘴里忍不住地吐出一口口冷气,我的双手开始慌忙地替她们遮盖什么,用一本杂志遮盖另一本杂志。我这么做的时候报摊的主人一直斜睨着我,他终于捅开了我的手。你到底要买什么?他很不耐烦地说。我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我说,你这里有《舰船知识》吗?报摊的主人说,什么知识?没有:这本杂志刚来,买的人很多。我接过他递来的杂志,一看封面上仍然是个女郎,不过是穿着衣服的。不知怎么我与报摊主人相视一笑,似乎在这个瞬间达成了许多方面的默契和谅解。
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那本杂志的名字了,《现代家庭》、《家庭卫生》《美与时代》或者诸如此类的名字。我记得信手翻阅中看见了一个我感兴趣的题目,为什么人们选择在冬天自杀?为什么呢?文章列举的理由很多,但我觉得缺乏足够的分析和引证,譬如文章说自杀者多为身体孱弱气虚畏寒之辈,我觉得这几乎就是想当然的唯心论思想。我不禁想起去年服毒自杀的朋友大鱼,大鱼体壮如牛,既不怕热,也不怕冷,那他为什么也选择在冬天自杀呢?许多事情很沉重也很复杂,我想人们不该如此轻率地为它们作出结论。我记得我站在河滨街的街口怀着某种不满和挑剔的心情阅读那篇文章,我觉得有人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但我没有回头,后来我便突然觉得脖颈那里变得暖和起来,伸手一摸,摸到了一团绵软的红色的物质,告诉你你也许不相信,有人悄悄地在我脖颈上搭了一条红色的围巾!是一条红色的真正羊毛的围巾,似乎就是刚才在店铺里看见的那种红色的羊毛围巾。我受惊似地跳起来,朝前后左右观望,我看见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正疾速穿过街口,那个男人走路的姿势有点奇特,他抱着自己的肩膀疾速穿过街口,我隐约看见他的右手手指还在拍打左肩肩部。就是那个男人,他站在街对面,朝我微微转过脸,但只是短短的一秒钟,他便消失在人群和霓虹灯光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