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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药(3)


  “红皮的!”二头只记得这个,“我不认识字!”“呕!”青年点了点头。
  都不言语了。待了好久,二头为是透着和气,问:“你,你什么——案子?”
  “我写了一本书,”少年笑了笑。
  “啊,你写的那本浪书,你?”二头的心中不记得一个刚会写书的人,这个人既会写书,当然便是写那本红皮书的人了。他不能决定怎么办好。他想打这个写书的几个嘴巴,可是他知道这里巡警很多;已经遭了官司,不要再祸上添祸。不打他吧,心中又不能出气。“没事儿,手闲得很痒痒,写他妈的浪书!”他瞪着那个人,咬着牙。
  “那是为你们写的呢,”青年淘气的一笑。
  二头真压不住火了:“揍你个狗东西!”他可是还没肯动手。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这个少年,或者因为他的像貌,举动,年龄,打扮,与那双脚镣太不调和。这个少年,脸上没有多少血色,可是皮肤很细润。眼睛没什么精神,而嘴上老卷着点不很得人心的笑。身上不胖,细腿腕上绊着那些铁镣子!二头猜不透他是干什么的,所以有点怕。
  少年自己微笑了半天,才看了二头一眼。“你不认识字?”
  二头愣了会儿,本想不回答,可是到底哼了一声。“在哪里捡的那本书?”
  “茅厕里;怎着?”
  “他们问你什么来着?”
  “你管——”二头把下半句咽了回去,他很疑心,可又有点怕这个青年。
  “告诉我,我会给你想好主意。”青年的笑郑重了些,可是心里说,“给你写的浪书,你不认识,还能不救救你吗?”“他们问,谁给我的,我说不上来。”
  “好比说,我告诉他们,那是我落在茅房里的,岂不是没了你的事?”青年的笑又有些无聊了。
  “那敢情好了!”二头三天没笑过了,头一次抿了嘴。“现在咱们就去?”
  “现在不行,得等到明天他们问我的时候。”
  “爸爸的病!还许死了呢!”
  “先告诉我,在哪儿捡的?”
  “东四牌楼南边,妈的这泡尿撒的!”二头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他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它,只觉得心中一阵茫然,正象那年眼看着蝗虫把谷子吃光那个情景。“你穿着这身衣服?拿着什么?”
  “这身;手里拿着个药包。”二头说到这里,又想起爸爸。
  青燕回到自己的屋中,觉得非常的不安坦,他还没忘下汝殷。在屋中走了几个来回,他笑了;还是得批评。只能写一小段,因为把书丢了。批评惯了,范围自然会扩张的,比如说书的装订与封面;批评家是可以自由发表审美的意见的:“假如红色的书皮可以代表故事的内容,汝殷君这次的戏法又是使人失望的。他只会用了张红纸,厚而光滑的红纸,而内容,内容,还是没有什么正确的意识!”他写了下去。没想到会凑了七八百字,而且每句,在修辞上,都有些表现权威的力量。批评也得成为文艺呀。他很满意自己笔底下已有了相当的准确——所写的老比所想的严厉,文字给他的地位保了险。他觉得很对不起汝殷,可是只好对不起了。有朝一日,他会遇到汝殷,几句话就可以解释一切的。写家设若是拿幻拟的人物开心,批评者是拿写家开心的,没办法的事!他把稿子又删改了几个字,寄了出去。
  过了两天,他的稿子登出来了。又过了两天,他听到汝殷被捕的消息。
  青燕一点也不顾虑那篇批评:写家被捕不见得是因为意识正确。即使这回是如此,那也没多大的关系,除了几个读小说的学生爱管这种屁事,社会上有几个人晓得有这么种人——批评家?文字事业,大体的说,还不是瞎扯一大堆?他对于汝殷倒是真动了心。他想起一点什么意义。这个意义还没有完全清楚,他只能从反面形容。那就是说,它立在意识正确或不正确的对面。真的意义不和瞎扯立在一块。正如形容一个军人,不就是当了兵。他忽然想明白了,那个意义的正面是造一两页新历史,不是写几篇文章。他以前就这样想过,现在更相信了。可是,他想营救汝殷,虽然这不在那个“意义”之中。
  又过了几天,二头才和汝殷说了“再见”。
  二头回到家中,爸爸已然在两天前下葬了。二头起了誓,从此再不进城去抓药!
  载一九三四年五月《现代》第五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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