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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与棋(2)


  不会,象棋我会一点。我说,你带着象棋吗?
           
  我不下象棋,假如是象棋我也不用跑到这里来了。他叹了口气说,水边棋舍就在湖那边,有人告诉我围棋二老就在那里下棋,我每天都去水边棋舍,但我一次也没见到他们。
           
  什么围棋二老?我问。
           
  是两位老人,不,是两位棋仙。他的声音在暗夜里透出一种激越之情,你不懂的,他说,我学棋八年,一直想到水边淇舍与他们对弈一次,我在找他们,可是奇怪的是我隔着湖明明看见他们在水边棋舍里坐着,我明明看见他们在下棋,但等我走到湖那边他们的人影就找不到了。
           
  他们下完棋走了吧?我想当然他说。
           
  不,假如那么快就下完一盘棋,他们就不是什么棋仙了。他说,我猜他们故意躲着我,明天我要早一点去,我要把他们堵在那里。
           
  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依稀听见窗外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小旅店的瓦檐和周围的树草上,听来就像催眠的音乐。因为夜雨潇潇,也因为有了一个旅伴,我睡得很好,甚至梦见了那只美丽的紫线凤蝶。我的梦是被夜半来客的脚步和撞门声惊醒的,那个人在进入我隔壁的房间之前不止撞倒了一件东西,我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
           
  谁来了?我问对面的棋手。
           
  棋手还没睡,他自己在与自己下棋,黑黑白白的棋子摆了一床。他看了我一眼,走到门边检查了一下门锁,然后他淡淡他说,你睡你的,大概来了一个旅客。
           
  深更半夜怎么还会有人来这里?
           
  我不知道,我在打棋谱,棋手说着又坐到床上去摆他的棋于了,他的表情告诉我他现在需要安静。
           
  但是隔壁房间里的人却并不安静,我先是听见什么重物被乒乒乓乓摔打的声音,然后好像是玻璃被打碎了,我身边的那堵墙也被咚咚地击打着。什么声音?我对棋手说。但棋手埋头于他的棋局,对一切充耳未闻。我无法再睡了,起初我想出去看个仔细,但恐惧使我一直徘徊在门内,我听见隔壁的来客渐渐安静了,后来就响起了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是一个女人,这一点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橱柜后面的那扇门是意外的发现,我先是看见那里有几道微弱的光,很快我就意识到那扇门原先是这两个房间的通道。我请棋手帮我搬动橱柜,他很勉强地下了床,但他毫不掩饰地刺了我一句,隔壁来了什么入,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我说,难道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他说,奇怪什么?我在寺前村住了半个多月了。告诉你寺前村永远平安无事,否则围棋二老不会选这个地方下棋。
           
  我通过门上的裂缝看见了隔壁房间的景象,一个女人坐在散乱的农具堆里掩面哭泣,我看见她穿着那件红色的塑料雨披,我看不清她的脸,但从她的两条长辫上可以判断她还年轻,还有她发梢和红色雨披上的水珠,它们一齐在幽暗中晶莹地颤动。还有她手里攫着的一个小东西,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那是一粒白色的围棋于,你认识她?我向棋手招手,你看,她的手里也抓着你的围棋子!
           
  我谁也不认识。棋手钻进被窝说,我只想认识围棋二老。
           
  寺前村的早晨真的是在乌语花香中来临的。我醒来后发现棋手的床已经空了,我后悔自己贪睡而导致了孤身一人的局面,幸亏窗外的阳光和雨后的乡村景色冲淡了昨夜的恐慌记忆。我背起所有行囊匆匆逃出小旅馆,在经过那个堆农具的房间时我推门朝里面偷看了一眼,一切与昨夜的记忆相仿,只是那件红色的雨披不见了。
           
  我是在去往长途汽车站的路上被那群人追赶的,当时我发现了路边灌木丛上盘旋着几只蝴蝶,其中一只是金裳凤蝶,我总是容易把它当作紫线风蝶,因此我为了那只蝴蝶耽搁了很长时间,当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已经来不及了,那群人,我猜主要是寺前村的一些干部和社员,他们像一群麋鹿一样迅疾地穿过树林出现在我面前。
           
  你昨天夜里住在小旅馆里吗?有一个男人看上去是干部,他始终伸开双臂示意别人安静,他说,为什么不说话?昨天夜里你住哪儿了?
           
  小旅馆。我竭力镇定着情绪说,我是来捕蝴蝶的,我是昆虫爱好者协会的会员。
           
  为什么不在来客登记簿上登记?男人问。
           
  没有人负责登记,我只住一夜。我说,我来找紫线凤蝶,你们这里禁止捕蝴蝶吗?
           
  只住一夜。男人沉吟着说,问题就在这里,为什么只住一夜?
           
  我来不及赶长途汽车回家了。我突然压抑不住地愤怒起来,我朝那群人喊道,那么吓人的旅店,那么脏的地方,谁愿意住?


作品集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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