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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而行(8)

    方福加盖了几间房,成为村里最气派的人家。黄毛放弃了告状,他的生活只剩两项内容:干活、追逐二丫。

    一切似乎都归于平静,霍品却没能忘掉这件事。这事如一把锋利的刀窝在心里,时不时划开一道血口子。黄毛更没忘掉,恨霍品超过恨方福。每隔几天,霍品的玻璃就会碎裂。霍品当然知道是黄毛干的,放在过去,霍品早就收拾他了。现在不,那声脆响,释放着黄毛的怒气,也使霍品的内疚得到某种减缓。霍品怕过什么?没有,现在确实怕了。黄毛没把霍品怎样,但他在霍品心里插了刀子。

    七

    霍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黄毛在炕上趴着,二丫骑在他身上扇巴掌。人疯癫,却扇得又准又狠。每扇一下,二丫都要骂,方干头,还欺负人不了!黄毛诚惶诚恐地,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二丫扇得更欢了,黄毛的脸便激起道道紫痕,他讨饶,二丫呀,我方干头不是人,我再也不敢了,饶了我吧。难怪黄毛脸上常带伤。

    二丫抽累了,呼哧呼哧地喘,人也安静许多。黄毛坐起来,把二丫抱在怀里,说,二丫,吃饭。舀一勺稀粥往二丫嘴里送。二丫目光呆滞,忽地将一口粥喷出来,黄毛的脸顿时成了地图。二丫叫,我要打方干头。黄毛哄,方干头吓跑了。二丫嘻嘻笑,吓跑了?黄毛说,是呀,让我的二丫吓跑了。二丫扭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霍品,叫,方干头!黄毛这才向霍品抛来冷冷的一瞥——其实,他早就看见了霍品。冰冷的目光收回去,马上面条一样柔软了,他说,那不是方干头,是村长。二丫欲挣脱出来,村长来了?我要告状。黄毛说,村长把方干头抓起来了,你不好好吃,他就放了,嗯?二丫安静了。霍品不知应该站着还是离开。一个声音催促他,走吧走吧。另一个声音说,来了还是要把话说清的,你没退路。脚抬起来,似乎要挪开,摆了摆,还是搁到原来的位置。

    二丫睡觉了,神色婴儿般安详。

    黄毛带住门,问霍品,干啥?

    霍品没说话,慢慢蹲下去,看着空阔的院子。黄毛则靠在墙上,目光戳着霍品,见霍品没反应,便游弋开去。院子很大,却没有旁的活物。那只肇事的狗已被勒死,狗皮换了八十斤小麦。一只鸡探头探脑地出现,两人同时望过去。显然,这是一只外来鸡,想进院觅食,也许曾经进来过,知道院子很少有同伴光顾,没谁和它争夺。可两个男人的注视让它警惕了。它探进一只脚,再探进一只脚,没再向前,转身溜掉了。霍品说,找个地方看看吧。

    黄毛没反应过来,左右看看,似乎想搞清霍品是否和他说话。

    霍品说,二丫的病。

    黄毛十分干脆,不用你管!

    霍品并未对黄毛的态度意外,问,今年还种油菜?

    黄毛依然僵僵地,不用你管!

    霍品说,鸡心湖承包了,上面要把湖边的地收回。顿了顿,补充,在别处给你划一块。

    黄毛喉咙呼哧呼哧响着,死死盯住霍品,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样子。霍品觉出他有点抖。

    霍品征询着,就这么定了吧,你没意见吧?

    黄毛大叫,不——!脸上道道暗紫的伤痕几乎跳起来,那是我的地,我就要在那儿种。

    霍品说,没错,那是你的地。

    黄毛叫,我不同意!

    霍品问,不同意?

    黄毛说,死也不同意!

    霍品站起来,说那就这样吧。霍品似乎妥协了,他的话绵软无力,这不是霍品,至少不是进门前的霍品。霍品虽然内疚,但不得不遵照吴石的想法把障碍清除,所以硬着头皮来了,决心一定,黄毛是拦不住的,只须吓唬几句。黄毛是个愣头,也许不怕吓唬,可谁身上没软肋?黄毛的软肋是二丫。霍品只需说你要是抓起来,二丫怎么办?黄毛肯定蔫。但霍品没这么说。他甚至在暗示黄毛,地是你的,你不同意,谁也没办法。那一幕让霍品发蒙,二丫抽打着黄毛,也抽打着霍品。霍品摸摸自己的脸,别人看不见,他自己清楚伤在哪儿。黄毛不同意。霍品知道黄毛绝不会同意。二丫的疯癫是有规律的,在野外基本就好了,很安静;回到村,穿行在房屋之间,她的病就重了。黄毛干活总把二丫背上。二丫在地头逗弄蚂蚁,追逐蚂蚱,或揪些花草装饰自己。黄毛可以一心一意干活。天一热,黄毛会在地头搭顶帐篷,夜里和二丫睡在那儿。可是吃饭还得回村,一进村二丫就犯病。北方,春夏季节短暂,油菜花一落,秋风就起。那时,黄毛和二丫不得不回村住。在黄村,没有谁比黄毛和二丫更留恋田野。黄毛肯定认为,只有那片地才能让他的二丫安静下来,就算他不恨霍品,也不会承包出去。霍品竟有些轻松,原本憋足劲要打一仗,忽然觉得没必要,放弃了。

    可……一个问题很快横在霍品面前,吴石那儿怎么交差?其实不止一个问题:老郝的校舍款怎么还?方干头的贷款怎么还?

    霍品再次站到那排红房子前。天色暗下去,它依然那么刺眼。没有这排房,也许吴石不会那么催逼他。那次,吴石没把霍品喊去,而是亲自来黄村转了一圈,说秦小龙没事干,想在鸡心湖边做点营生,问霍品行不。霍品很痛快,那有啥不行的?霍品复出后,吴石第一次找他办事,用的还是商量口吻,霍品没有理由不痛快。霍品只是不解,虽说也有人看鸡心湖,来鸡心湖玩儿,可仨瓜俩枣的,在这儿做营生不等于喝西北风?秃子打地基时,霍品揣摩出味了,吴石是要做点文章的。什么文章? 猜不出来。直到吴石抛出谜底,霍品才看清吴石的棋路。当然,吴石不提红房子,吴石在招商引资嘛。一个硬得不能再硬的理由。吴石在等霍品信儿,霍品怎么答复他?说那几户死活不同意?显然不行,吴石会说同意还要你这个村长干啥?也许吴石正等霍品这句话呢。干不了?那就甭干了,想干的人有的是。躲着吴石?更不行。吴石会认为霍品消极怠工,故意和他做对。一个村长违背乡里的大政方针,等于用脑袋撞镢头。同样,吴石会免了他,还可能把他作为顽固不化的典型。霍品一筹莫展。霍品没被什么事难住过,现在似乎迈不出去了,眉间那个疙瘩几乎撑裂。



作品集胡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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