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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三)(5)



    “这件事,上海也做得太绝了嘛!”谢平说道,把牙关咬得铁紧。阿屠是个好样儿的。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大。放着在编的国家干部不做,跟大伙儿一起到兵团来当农工。

    “阿屠青年班里的人都替他伤心……”

    “我不好。我要是早两月分出身来,常去看看他,卡着点他,他也不会垮得这么早这么惨……”谢平感到沉重、内疚。

    “我们都有责任。明明知道他有病,没有照顾好他……”秦嘉喟然。

    “碰头会赶紧开,赶紧摸摸情况。再不要垮掉第二个第三个‘阿屠’了……”谢平一口喝于了杯底那点滚烫的液体,把杯子拍回到茶几上,决断地说道。

    吃罢早点,秦嘉回园林队去收拾东西。齐景芳忙了一阵,恢复房间原样,见还不到上班时间,笑着邀谢平上她屋里坐会子:“认认门。住大机关的,以后有什么事要差着使着我们这号臭当兵的,也知道个路啊!”

    谢平说:“你要那么说,我就不去了。”

    齐景芳拿着钥匙在门口等着他,撅起嘴笑道:“人家还有事求你呢!”

    招待所分东西中三院。中院最大,能停二十多辆卡车。晚间,水箱里的水一放,就成一片冰场。四周一圈平房,全是大房间。搁双层叠叠床。屋里除了床,连个暖瓶也不搁。喝水洗脸都请劳驾到东南角的大水房去。房门上挂着一色的白布门帘。门帘中央成半圆状印着一圈窄长的大红的宋体美术字“羊马河中招”。拧着头转圈看,倒也鲜亮划一。这是招待所盖起最早的客房。原先就只有它。东西两小院,都是后添的。东小院十二间平房,招待来场部开会的干部,招待机关各股室介绍的客人和招待所自己的关系户。无论四人一间,八人一间,就没有双层床这一说了。屋里自然摆得有桌椅板凳。窗台的犄角里,还给搁一盏备用的煤油灯。西小院便是刚才谢平去的。那里接待团级以上领导干部。拢共才盖了那么三个套间。院当间砖砌的土坛上,花木扶疏。月洞式的院门平日上锁。绝对是个安静的去处。齐景芳带着谢平过中院,出边门。北墙的后身还盖得一排平房,那便是招待员宿舍。也有围墙围着。这叫后院。院里栽着几排木桩,拉上铁丝,是个满实用的晾晒场。

    齐景芳屋里住三个人。那份整洁劲儿,甭提了。凡是能铺上挂上彩色塑料布的地方全铺上挂上了。光滑的、明亮的、粉红的、天蓝的、苹果绿的……便成了这

    “闺房”的基调。再加上脂粉气。走廊上有几个丫头在洗床单,年纪比齐景芳还小。看见齐景芳拿着暖瓶出来打水,便把她拉到一边悄悄问道:“那是‘姐夫’?”一头还毫无顾忌地瞟屋里的谢平,格格偷笑。后来,齐景芳索性把房门插上。她们还不时隔着玻璃窗朝里张望,冲着齐景芳挤眼。所有这些,加上晾在房fJ背后的女内衣内裤,晾在横越头顶的那根铁丝上的精美的小手帕和花女袜,都搅得谢平如坐针毡。

    八个月来,谢平总是尽量避免跟小得子直接打交道。时不时,至多也就打个电话来问问她的情况。上场部办事,能不到招待所去看她,他尽量不去。这样做,一,自然是避免让人说闲话。就他这方面来说,既没有这份心思也没这空闲把时间往这上耗。这是实情。第二……怎么说呢?第二就很复杂了。自己也说不清是咋回子事。特别是秋收完了的这一个来月,空闲时间多了,处理完班里的事,到站部开过班组长碰头会,回到半地窝子里,把铺头那盏用罐头盒做的独杆儿油灯点上,从网线兜里摸本书来看看。有时就看不下去。(往往看不下去。)摸好几本,都不对劲。想着要干件事。上门外转转。看看站部门口旗杆上吊着的高音喇叭。想半天,发觉……自己还是想打电话。给谁?给阿屠?不是。给秦嘉?不是。给加工厂青年班班长宋长根?不是。他妈的,到底想给谁打嘛!虽然自己竭力想否认,但到了还得承认,是想给这位小得子打。她姐夫托付我了嘛!要我常用着点心,管着她点嘛!他给自己找理由。理由是充分的,光明正大的。但脸红什么?“精神焕发”?

    不是……

    他惶惑。

    那天,在区里跟区劳动局、区团委的同志研究了出发编队问题,推着自行车出区委大院,时间不早了,本该直接回家。但车是街道办事处的公车,得先送回街道;再说,出来一天了,也得回团委办公室看看留言板上别的同志留下什么要办的事没有。他虽然不是街道办事处正式在编干部,跟街道里数以千计等待就业的青年一样,是个“社会青年”;但在担任街道团委副书记的这两年里确实把这儿当成了家,他骑着车刚进街道办事处那黑铁门,就看见二楼的大阳台上有人招呼他。是党委书记何治平。一个半秃顶的小老头,绍兴“杭嘟头”“,嘴大得吓人,心眼好得要命。就是他,力主在谢平离开上海前务必要解决他的人党问题。也是他,开几次党委会,都下不了决心放谢平走。谢平赶紧锁了车。跑上楼。何书记招着手对他说:”来来来,愚谷坊街道的陈书记等依一个多钟头了。过去见过吧?不用我介绍了。“陈书记就是小得子的姐夫。那天他带着小得子亲自来找谢平那时的小得子还没恁高,(老天,这些女生一吃苞谷馍就发。也不知是咋回事。)脸也没恁白恁圆。尖着个下巴,低着头,躲在她姐夫身后。天好热了,还穿件旧的深色两用衫。平平的刘海儿一直遮到眼眉上,头一低,恨不得就遮去半拉小脸。倒是翻在两用衫外头的一点白衬衣领和白袖口,还显出这小姑娘内心的一分活气。听说她想去兵团。决心很大。他先对她有了三分好感。在那段日子里,他就是拿这个尺度来衡量周围的人的。再听陈书记说,她二姐死了,按乡里的习俗,家里要她退了学嫁给比她大十六岁(她自己当时才十六岁!)的二姐夫做填房。她死活不肯,又踢又咬又闹地挣了出来,跑回县中,由老师和同学们帮衬,凑笔路费,来找大姐和大姐夫给撑腰做主。谢平听她小小年纪,能这么自强,又深深同情和佩服。陈书记的意思是要把她编到他一个中队里,将来分到一个农场,离得近些。但他那个中队全是团校的学员,非团员恐怕插不进去。陈书记说:”这由我去办。“他便说:”那好……“”那好“二字刚出口,下边他还想说点例行要说的谦词,却看见一直在陈书记肩后低着头的小得子突然抬起头,微微龛开嘴,那样感激、那样兴奋地用那样专注的湿润的眼神光看住他,倒叫他格楞了一下,咽住了后半截话,不好意思跟她和她姐夫客套了。”景芳,现在你该开个口,请人家谢平上家去坐坐了吧。“她姐夫笑道。她真就说了,依然用那样明快的眼神光看着谢平说:‘俺姐(那时她还老一口一个”俺“呢!)说,俺小,脾气又倔。她得好好跟你说说。请你上俺家。她给你烙俺们山东的大面饼吃……”把何书记笑得捂着个秃脑袋直喘喘。待跟着她姐夫要回家了,走到大门口,把住爬满常青藤的拉毛水泥墙角,她又回过头来看了谢平一眼,那意思好像是在问:“你说话算话吗?俺可是信得过你,才跟俺大姐夫来找你的。俺早就听俺大姐夫说起过你了。信吗?”他叫她看得脸直发烧。这丫头胆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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