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卷一:木兰歌 第十一回 慈宁宫中红颜动怒 文华殿上圣意惊心(6)
时间:2023-07-15 作者:熊召政 点击:次
隆庆皇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要高拱给他找个放人的理由。高拱尽管官场历事多年,满脑子都是主意,但这时仍不免有黔驴技穷之感。搜肠刮肚思忖半刻,说道:“皇上,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老臣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是否可请高仪、杨博、葛守礼等几个大臣前来廷议,商量一个策略?” “这么一件小事也值得兴师动众?”隆庆皇帝看出高拱有推诿之意,故不满地申斥,“又不是荐拔部院大臣,讨论朝中大政,为何要廷议?这只是朕的一件私事,你出出主意就成。” 挨了几句骂,高拱心里头有些窝火,性子一急,思路反而通透了,他嘟哝一句:“皇上,恕老臣直言,天子并无私事!” “啊?”隆庆皇帝略略一惊,重复了一句,“天子并无私事,我患病,找人给我配药,这不是私事?” “这不是私事,皇上!”高拱侃侃而论,“皇上以万乘之尊,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垂范。皇上圣体安康,是苍生社稷之洪福,圣躬欠安,天下禄位之人草民百姓莫不提心吊胆。以皇上一人之病,牵动百官万民之心,怎么能说是私事?” 高拱的这几句话,隆庆皇帝虽然听了心里舒服,但依然感到不着边际,因此顺水推舟说道:“爱卿所言极是,你既把事体剖析明白,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办。第一,王九思要立即释放,继续为朕炼丹。第二,张居正此举是蔑视皇权,要严惩。究竟如何惩处,你拟票上来。” 隆庆皇帝说罢旨意,再也不肯与高拱多言,便命起驾回宫。高拱跪在地上,目送皇上由太监搀扶登轿望御道而去,这才怏怏地从地上爬起来,魂不守舍返回内阁值房。斯时张居正已返回府邸,按朝廷大法,凡遭弹劾或涉案之人都需引咎回避,不必入值办公而在家听候旨意处理。高拱吩咐吏员把新入阁的高仪喊了过来。移时,只见一个又矮又瘦的老头子走了进来。这人便是高仪。他与高拱同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年纪也与高拱相仿,只是脸色憔悴,看上去要比高拱苍老许多。 待高仪打横坐定,高拱便向他传达了皇上在文华殿接见时的旨意。然后两手一摊,懊丧说道:“你看看,这么一件满手扎刺的事体,皇上一甩袖子,竟然要我全权处理。” 高仪并不答话,只垂下眼睑,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茶盅出神。 与高拱相比,高仪是官场的另一种楷模。虽然官运亨通,但他却更像一位优雅的学者。嘉靖四十五年,担任礼部尚书的高拱入阁,高仪由南京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升调北京,担任高拱空下的礼部尚书一职。甫一接任,高仪就做了一件令人吃惊的大事:嘉靖皇帝崇尚道教,弄了很多方士进宫。这些方士都在太常寺挂职领取俸禄,这帮人自恃皇上恩宠,平日里为所欲为,甚至凌辱朝官。高仪早就看不过眼,调查取证后,便给嘉靖皇帝上了一本,要求太常寺裁汰冗员四十八人,并开列了应被裁汰的名单附后。他所指出的“冗员”,几乎全是嘉靖皇帝身边的方士。这是一个谁也不敢捅的马蜂窝,偏偏被这个有名的“好好先生”给捅了。一时间大家都对高仪刮目相看,也都为他捏了一把汗。看到这份奏折,嘉靖皇帝的确震怒非常,但他也只当高仪是个书呆子,倒没有怎么特别为难他。不久,嘉靖皇帝去世,隆庆皇帝登基,一应大典礼仪,事无巨细,都由高仪斟酌擘划,上承祖制,下顺圣心,没出半点纰漏。大臣们都交口称赞高仪是最为称职的礼部尚书。隆庆二年,隆庆皇帝诏令取光禄寺四十万两银子给宫中后妃采购珠宝首饰。高仪是礼部尚书,国库银钱归户部管辖,本没有他的事儿。但他觉得国家财政空虚,便上疏力谏劝穆宗收回诏令。穆宗不听,高仪便以生病为由,连上六疏,请求辞去礼部尚书一职。穆宗无奈,只好同意他致仕。养了三年病,没想到高拱又推荐他担任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办公。尽管他有心推辞,但看到穆宗病重,忠君之心,使他开不了口。但入阁不到一个月,倒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家中养病。 高仪久居北京,长时间位于九卿之列。对高拱与张居正都有相当的了解。两人都有经世之才,都是善于笼络人心,不愿与别人分权的铁腕人物。所不同的是两人的性格,高拱急躁好斗,一切都写在脸上;而张居正城府甚深,喜怒不形于色。隆庆初年,高拱正是由于他的这种偏狭性格而被首辅徐阶排挤出阁。隆庆四年他重新入阁并担任首辅,仅两年时间,内阁中先后就有三名大学士因与他难以相处而纷纷致仕回家闲住。但是,隆庆皇帝对他的宠信却一直不曾衰减。这一来是因为隆庆皇帝本来就不喜欢过问朝政,二来高拱也的确是宵衣旰食的任事之臣,在他柄政期间,国家没有发生任何动荡,政府也没有一件积案。正因为如此,高拱才变得越来越跋扈,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对张居正,他过去一直比较信任,但自从内阁只剩下他们两人之后,高拱这才发现,张居正又成了他的最大威胁。由于高拱比张居正大了十几岁,又是老资格,在他眼中,张居正根本不是什么次辅,而只是一个“帮办”而已。因此对张居正说话从不存什么脸面,颐指气使,常常弄得张居正难堪。这一点,各部院大臣早就看了出来。他们并不奇怪高拱的作派,却不得不佩服张居正的忍耐与退让。但是,细心的人也看得出来,张居正是绵里藏针,表面上对高拱唯唯诺诺,从不抗争。但在许多问题上却有自己的看法,并且巧妙地与高拱周旋,常常弄得高拱顾此失彼,进退维谷。自高仪入阁后,两人都在拉拢他。张居正明知道他是高拱推荐入阁的,却仍对他显出相当的尊重和热情。他内心不得不佩服张居正的雅量,但平心而论,他和高拱是多年的朋友,有着更深一层的感情。一入内阁,他就陷在“坐山观虎斗”的尴尬位置上。他本来就是有名的好好先生,一辈子淡泊名利,埋头学问。加之身体不好,从礼部尚书的官位上申请致仕后,已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不想被高拱挖掘出来,推荐皇上补了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赞机务。这在别人是梦寐以求,而在他却是一个天大的负担。他实在不愿搅进两位阁僚的争斗,但又想不出脱身的方法,故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诸事敷衍不肯拿什么主意。对他的这种想法,高拱早就看出来了,但高拱引荐高仪入阁,本来就是为了两票对一票,哪肯让他去当“好好先生”。所以无论大事小事,还是事先找他通气并商量对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