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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144~147)(8)



    谭宗三不动。

    经易门又说了句:“侬吃一点(口伐)。”

    谭宗三还是不动。

    经易门眼圈便又红了,说了声:“老太太的身体都蛮好。侬放心。”

    谭宗三微微点了点头。这时他只想问问上海大面上到底还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事。谭家门里最近又哪能(怎么样)了。他想知道,自己的拘审给谭家门里的其他人带来什么影响没有。他推开那些小吃东西,刚想张嘴问,只见经易门忙做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多问。并慌慌地蘸了点茶水,在那张旧桌面上写了“最后”两个字。

    “最后”。

    脑子已有一点木耷的谭宗三一时间不明白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露出满脸的疑惑看着经易门。

    经易门接着又写了同样的两个字:

    “最后”。

    再一次直直地看着他。

    这时,谭宗三似乎有一点明白了。脑子里一下嗡嗡地震响起来。一股寒气从下腹部涌上。蜂拥到全身。直至指尖。眼前即刻间便有一点模糊了。他只听见经易门在他耳边用一种非常非常轻的声音在不停地说着什么。说着。说着。说着。说着。甚至抽泣着。又说着……并一直紧紧地握着谭宗三的手。但谭宗三一句也没听清。尔后,经易门赶紧从桌面上抹去了这几个字。赶紧站了起来。离谭宗三远一点。再远一点。因为这时,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过来了。并最后热切地看了谭宗三一眼,用力向他点了点头。

    回监室后,谭宗三还在想着那“最后”两个字的意思。解释仍可能是多样的。晚饭挺正常,只多给了一份菠菜豆腐汤,并没有临终餐的丰盛。饭送来时,看守们还“破例”地为他取下手铐。半个小时。用这点时间洗漱,还可以余一点时间抢圆了双臂,甩甩手,松一松筋骨,活络活络血脉。

    当然,细细一想,也还是能觉出一点不祥的征兆。那个主管司法的首长,都快走到拘留室的门口了,又回转身来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要求吗?谭宗三当时没反应过来,只是连声回答,没有没有,我一切都蛮好。现在想起来他为什么突然要问我还有什么要求呢?什么叫“还有”?我提过别的要求吗?没有。那他为什么要说“还有”?好像我已经提过许多许多,现在最后……最后……再宽容我一次,最后允许我再提一次要求。

    是这个意思吗?

    最后。

    骤然间他有点心慌起来。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三。是看守老唐去码头接儿媳妇的时间。老唐的儿媳妇在南通大生纱厂上班。星期四厂休。星期三晚上回来。老店总归要到长途汽车站去接。星期四晚上再送她走。老唐的儿子在朝鲜打仗。接送儿媳妇的事只好有芳老店了。看守管教喜欢跟老唐寻开心。星期五上班时分,大家总要摁住老唐,在他头上脸上手上脚上,寻出些“伤痕”,然后就逼他“坦白”,星期四在家里做了啥。为啥挨打、挨了谁的打。极端老实的老唐,总是憋红了脸,喃喃地回答,还有谁,吃你娘打呗。于是大家就大笑,说,老唐什么时候把儿媳妇升格当娘了?但今天他为什么不走?为什么总在自己的号于门口转悠?还有其他几位看守管教,好像都到了下班时间都应该走了为啥还不走?是告别?这几个老看守都是“留用人员”。都曾偷偷跟他讲过,政府不会对他怎么样的。难道今天他们得到了什么恶讯?

    死倒没有什么。就是五十二岁……还是有点心不甘……就是能让我再回一次盛桥就好了。他想起自己那个小旅馆。二楼拐弯角上那个空房间。推开落地窗,走上木板大阳台。能看到许多人家的后院。后院里长着五月槐。远处便是麦田。青的紫的。五月里还会有那沁香的薄荷。他要把黄克莹接到小旅馆里。他要再一次紧紧地抱住她。走过那长长的红地毯。走过那闪亮的铜管乐队。走过徐家汇天主堂。唱。唱。耶稣救救我。耶稣救救我。同时走过十六铺那充满成鱼味道的“弹阶路”(卵石路)。走进那个雅静小咖啡馆。周存伯考进了华丰航空公司当会计主任。鲰荛跟小红结婚后三年,病发而不治。三月跟一位亲戚去了香港。张大然好像重新开了一爿家具店最后他娶的不是跟他相好多年的房东太太女儿,而是房东太太本人。至于陈实,走过去。不知道出了点什么事,被注销了上海户口,迁移到安徽一个茶林场劳动。后来在那儿娶了一个小学教师,自己也做了一个小学教师。但他还经常来信而且只有他还经常来信,经常谈起当年一道收听那未来的躁动的歌曲未来的呼声。那首教导他们不要在意悲哀的摇滚。Letitbe。后来究竟是动了一下什么那个钢丝录音机再也收听不到那些古怪遥远未来的声音了呢?他真是怀念那些声音。是的,不为别的,即便只是为了那些属于未来的声音,也应该多活几年。走出上海去试一试自己。几十年来,我从来就没有过未来。Letitbe。走过去。穿一件旧衣服。再穿上那件黑呢大衣。再当着那扑面而来的海风,对着那黑压压一片拥挤着的来看“县长市县长”的民众,大声宣布,小生家贫本姓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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