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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卷一:木兰歌 第四回 魏侍郎惊听连环计 冯公公潜访学士府(7)

     “我家主子神息调摄停当,然后轻轻伸手往那筝上一探,悠悠一声响,像是有人在空静夜往那三万顷太湖水中丢了一颗石子。就这一下,我看到蒋心莲的脸色都变了,她毕竟是江南第一丝竹高手哇,知道这轻轻一拨已入化境。我家主子弹的是《平湖秋月》,他弹完这一曲,众人像被魔法定住了,半晌都吱声不得,蒋心莲更做得绝,当即下令跟随的琴童把那张心爱的古筝摔成碎片,她满面羞愧地说,‘听了冯公公这一曲,我终生再也不复鼓琴了。’说完,也不管我家主子再三挽留,径直去了。”

     徐爵绘声绘色这一场描述,倒叫在座的人都听得痴了。张居正暗自思忖:“皇上病重,身为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的太监却有闲心来斗琴,而且家中堂会声势搞得如此之大,难道他对皇上就不存点忠心?”心中虽起了狐疑,但表面上却逢场作戏大为赞叹:“蒋心莲的琴艺让众人狂,冯公公的琴艺让众人痴,何为高手,何为大师,区别就在这里。”

     冯保虽骨子里头自命不凡,回话却谦逊有加:“先生过奖了,鼓琴如从政,都是要经历的。平心而论,蒋心莲琴艺高超绝伦,冯某自有不及处,但她稍微欠缺的,便是这琴艺之外的人生历练。”冯保悄悄儿引过话题,接着朝尚在兴奋之中的徐爵做了一个手势,徐爵会意,连忙捧上一只红木匣子。

     “这是什么?”张居正问。

     冯保笑道:“打开看看便知。”

     徐爵打开红木匣子,取出一幅装裱精致的立轴,游七帮忙牵开立轴。原来是用皇宫专用的极品四尺宣纸整张书写的一张条幅。张居正站起凝视,竟不住低声吟哦起来:

     燕市重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裾。

     金门未售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

     太乙夜燃东壁火,天池时化北溟鱼。

     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诗后有一行题款:敬录太岳先生诗,冯保。保字儿下面,钤了一阳一阴一方一圆两枚图章,阳文方章是魏碑体的“冯保”,二字,阴文图章上的两个字却是有着秦篆字韵的“大伴”。

     冯保抄录的这首诗,是张居正二十一年前写的。那是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乡好友初幼嘉两个年轻举子来北京参加三年一度的会试。他考中进士并被选拔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却名落孙山。两人于京城客邸分手,张居正写了这首诗送给初幼嘉,现在重读这首诗,张居正不禁感慨万端。那时年轻气盛,初临京城,看到锦衣玉食鲜衣怒马的王公贵戚、文武百官,这一位来自江陵的青年士子,既为自己的穷酸而气馁,同时又为自己的满腹经纶而自信。诗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的远大政治抱负,就是要问鼎人臣之极:环佩相将侍禁庐。

     张居正吟诵完毕,心中怦然一动:“这个冯保,这时候把这首诗抄来送我,是何用意?”他又一次端详这幅立轴——这次不是看诗,而是看字。这幅字行草结合,腴而不滞,平中见狂,大得颜真卿《江外帖》的笔意。张居正拈须一笑,说道:“朝野之间,盛赞冯公公琴书二艺冠绝一时,不要说两京大内三万内宦无人能出其右,就是朝中进士出身之人,也没有几个能望其项背,这幅字我将永远珍藏。”

     “先生如此说,冯某愧不敢当,”冯保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轴装回红木匣中,继续说道,“其实先生的书法在鄙人之上,我见过你的几张送给友人的条幅,至于先生的奏疏条札我就见得更多了,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无意为书而深得个中三昧,随手写来尽得风流。我当了十六年秉笔太监,严嵩、徐阶、高拱几位首辅的字都见过,却没有一个比得上先生。说起书法,冯某怎敢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我欣赏的是先生的这首诗。”

     冯保说话时,徐爵与游七都知趣地离开书房到外头客厅里拉扯闲话去了。书房里只剩下张居正与冯保,张居正把书僮送上来的一盘南丰贡品无籽蜜橘剥了一个递给冯保,自己也剥了一个来吃,一边吃一边说道:“冯公公抄录的这首诗,原也不值一提,那是仆年轻时张狂不谙世事,诌出的几句妄语。”

     冯保回道:“先生真会说笑话,李清照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才是妄语。她一个女流之辈,只不过能写几句诗,有何资格谈人杰与鬼雄?先生则不然,你现在已位居次辅,离人臣之极只差一步,只要稍作努力,就能当上一个千古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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