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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136~138)(2)



    其实真的嫁了“温吞水”,那日子也照样过。千千万万。长叹一声。也白头到老。中国出“温吞水”。

    那天打发了人去接洪兴泰,慎斋公捧了杯热茶,就兴冲冲去找小女儿说话。他要先让小女儿高兴高兴。有时候在公司里开董事会,他脑子里会突然一片空白,人就发起呆来,怔怔地看定一个地方,想半天才想起,今天出门时小女儿叮嘱的某一句话别忘了。这个女儿从小到大,从来不要她妈梳头,更不要梳头娘姨梳。刷完牙洗完脸,拿起一把木梳就往她爸爸房里跑。不管这时爸爸在做啥,看报?算账?剔牙烫脚?还是接电话发电报……总之只要她一到,他就得赶快把手里那一切与宝贝女儿梳头“无关”的东西统统扔开。扔得慢了,宝贝女儿就会上来替他扔。那扔起来可就不客气了。不管扔他什么,他都会十分高兴。仍然会梳出她最满意的发型。每每驱车经过南京路白玫瑰金皇后四联大方美容厅,他都要“本能”地、“职业性”地认真打量那橱窗里陈列的各种发型照片。在比较回顾中认真改进自己的技术。彩色的更好。一直到十八岁,她还常常光着两条腿,抱着自己的枕头,快步跑到爸爸被窝里去睡回笼觉。不许爸爸起床。还把整个身子团团地蜷起来,偎缩在爸爸的怀里。弄得一早来请示有关事项的账房先生睁不开眼睛,更不敢探头探脑瞎看。慎斋的大老婆、这几个女儿的生身母亲,对小女儿的这种任性真是敢怒而不敢言。只敢在背后唠叨两句。慎斋心里却舒服极了。慎斋处处谨慎圆滑,在外头以善于陪笑跟人周旋而闻名于海上。却偏偏要女儿的一个任性率真。有时他发起狠来把女儿亲得满床乱滚乱笑由着女儿把牛奶杯咖啡壶拖鞋睡衣都扔到他脸上。然后他再慢慢地为女儿梳起那长长的前刘海,把这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女儿柔柔地抱在怀里。他自己感到颤栗。

    但是这一对父女万万没想到洪兴泰断然拒绝了他们的好意。说老实话,对他的拒绝,连最有名最精明的大生机器厂顾老板都想不通。慎斋的小女儿把自己所有的照片统统撕碎。把所有的高跟皮鞋统统扔出窗外。洪兴泰对她说,我只是不愿去做那个小翻砂厂的老板。又不是不想跟侬结婚。去去去去去去去……在一连说了七八个“去”字以后,她用力把洪兴泰踢出了门。并把房间里最后一面穿衣镜也敲得粉粉碎。

    洪兴泰不是不知道,凭他的精明能干,盘下这爿小翻砂厂,到江南制造局再挖几个技工。买进几台八尺东洋车床。不用两三年,就可以再去盘一家大翻砂厂。或者去做冷气机。老吃香的。就是仿制日本人的中桐牌轧花机,每台也可获利十元左右。一天做个四五台。销往棉花的主产地苏北。一年下来侬想一想,就会是一个啥等样的局面?!而且他相当喜欢祝老板这位小女儿。甚至喜欢她黄苍苍脸颊上的那几颗不怎么显眼的白麻皮。喜欢她瘦高。喜欢她任性。他喜欢骑“野马”。他就是喜欢瘦瘦高高的女孩。Rx房要瘪的。屁股要尖的。脚板要大的。嘴唇要厚的。皮肤要又黑又黄。只要她肯撒疯。哪怕她还会咬人,一下串到侬背上把侬当马骑。也可以。他就是不要雪白粉嫩一只洋囡囡。死样怪气温吞水。当他得知阿嫂跟那个小白脸巡警跑了,一脚把那个铁皮小屋顶的水上小房子房门踢出一只大洞,冲进去,一时间真不晓得要做啥。也可能要杀人。只是在房间里团团转,但嘴里却一连迭地在叫好。好。蛮好。好。蛮好。好。蛮好。好……但是,不管祝老板的小女儿怎么让他再一次动了真心,他的格言就是,真正的男人绝对不能把女人放在头一位。他一贯这么认为。不要江山要女人的男人不是真男人。只不过是头种公牛种公驴。只不过多长了一根东西。而已。而已。他现在就是憋了这一口气。从去年憋到今年。他已经为十七八条外国轮船修过引擎间的各种机器。在内燃机方面,他修过英国的“Blackton”、“National”德国的“Benz”、“Rustofl”……还修过美国的“惠斯顿豪斯”、德国的“西门子”电机……进黄浦江最大的一只外国邮船是伊丽莎白号。伊丽莎白号上的“老轨”(引擎间领班工长)和那位爱尔兰籍的“古得麻司”(舵工)都相当佩服他的技术,请他到外滩海员俱乐部酒吧间里吃过老酒。但他最生气的就是海关的那条规定,不管中国人有多大本事,都不得在二十丈以上的轮船上做“老轨”。操那起来。这算啥名堂经?!!吃大闸蟹,不要连壳吞喔!我洪兴泰就不临侬这个盆(不买你这个账)!!我就要到侬二十丈长的大轮船上去做一趟“老轨”。实际上做“老轨”,一个月并不能多拿多少块银洋。在经济收入方面根本不能跟自己开厂比。但他洪兴泰就是要别别这个苗头。拿二百两换一个“二十丈”。有面子啊。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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