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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126~129)(7)



    “侬有啥对不起他?这话从何讲起?真要讲对不起,应该是他对不起侬。”谭雪俦不解地反问。

    “……”经易门没解释,只是坐直了上身,呆呆地看着谭雪俦。谭雪俦没等到答案,也就没再继续追问。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事当然不是要搞清在谭宗三和经易门两人之间究竟是谁对不起谁,而是尽快地组织力量,收拾谭家门内这一向以来被谭宗三搞紧张了的人事关系和搞散了的经营局面。

    “易门,我晓得,请侬再度出山,实在也是为难侬。但为谭家着想,侬就再做一次难人吧。只有如此了。我想,侬会给我这个面子的,不用再请老太太来出面求侬了。”谭雪侍十分恳切地说道。

    经易门无法再拒绝。

    离开“将之楚”楼时,已快到十一点。楼前那块草坪尽头有一排七叶按村。经易门又在树下静静地站了好大一会儿。这按树有一种并不为所有人都喜欢的气味。但当年谭老老先生坚持要种这么一排,说它能驱虫。从种下它们起,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它们已长成嵬嵬参天的大树。站在这一排按树下,正面可见“将之楚”那永不衰败的姿容,稍稍侧一下头,又可看见“迪雅”楼那简朴清秀的身影。经易门跟谭宗三一样,早就暗暗地喜欢上“迪雅”的这点与众不同。他甚至奢想过,把东西两管事房搬到“迪雅”,多次设想过,早晚只剩自己一个人时,单独和“迪雅”和树梢上那清淡的霞光在一起的情景。当然他很快排除了自己的这个想法。除了为谭家做事以外,他从不在谭家的任何人面前表露任何一点个人欲望。他把这一点,作为自己的立身之本。以不变应万变的致胜关键。

    十一点二十分。他想去“迪雅”,跟谭宗三说几句什么。已经走到“迪雅”小院那精致的月洞门前了,抬头看看楼上的灯光,却又收回了去按门铃的手。几十年来,他一直想能真正地跟同龄的谭宗三平等地谈一谈。他一直想得到谭宗三真正的原谅和理解。一直想真正接近谭宗三。也一直把未能取得这种理解和接近,视作自己一生最大的失败。说来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对于经易门来说,谭家门里没有一个人能比谭宗三更让他感到牵挂。更让他动真情。谭家门里的一切,都融汇了他经家三代人的心血。这里当然也包括他经易门的努力。但奠基的,不是他。谭家之所以有今天,首先要说的是经老老先生辅佐了谭老老先生,尔后要说的是经老先生辅佐了谭老先生和谭先生。十多年来,作为第三代的他参与了父辈的这种辅佐;后五六年,东西两管事房甚至可以说基本都已在他掌管之下。但能说他创始了什么?不能。唯独一件,那就是“谭宗三”,是经他的辅佐“长成人的”。这么些年,他从未放过一切可能的机会,暗自努力,要在谭宗三身上“创造”一个成就,为谭家做出一个完全由他做出的“贡献”。可以说,他鞠躬尽瘁了。但却不能“死而后已”。因为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这也是刚才谭雪俦要他再度出山去接管“豫丰班子”时,他要哽咽、他要“复杂”要百感交集突涌出一股内疚自责之心的根由:他没创造好一个“谭宗三”,每每是这样,当谭家人当着他的面责备感叹谭宗三的不争气时,他总感到是在责备他,责备他的无能他的失职,他没能做好一件谭家门最需要他做、却又偏偏没有能做好的大事……

    他常常想去问谭宗三,这究竟是为什么?问谭宗三,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问谭宗三,在你我之间,究竟应该谁恨谁?要知道,我一生最大的唯一的失败是你给造成的……是你啊……

    当然,经易门永远不会恨谭宗三,更不会去当面责问。他,只想取得谭宗三的谅解。理解。接近。永远是这样。

    十一点四十六分。他回到自己家。掏钥匙开门。怎么也开不开。斯匹林锁从里头给卡死了。他用力敲了两下门,也不见有回应。但门里分明是有人。有声音。等他再敲门时,门里果然有人叫喊了。“十六,是侬阿爸……是侬阿爸呀……让我去开门……”这是老娘姨。“侬敢!”这是儿子经十六的声音。

    “十六!十六!侬在做啥?!”经易门叫了两声。冷汗一下从额头上渗了出来。这些日子,他已有预感,儿子要出事。儿子在憋着一股劲。一股气。经易门见自己叫喊也不管用,急得在门廊下转了两圈。他不敢用太大的声音,更不敢使用蛮力去撞门。因为这儿临着马路。邻居们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不愿公然出丑。这几个月,在背后议论经家的人已经不少了。他不想在大局刚有一点转机的时候,再给别人添个口实。但怎么进门呢?该死的英国式小别墅四处都做得特别结实。低矮一点的窗户外又都焊上了铸铁窗栏。后门也是用两寸厚的实心橡木木板做成的。水落管上都装着防盗贼攀爬的倒扎刺。(即便没有这些防护设施,让经易门从水落管上爬进楼去,这想法似乎也太夸张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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