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126~129)(5)
时间:2023-07-13 作者:陆天明 点击:次
哦,男人。 阿部那天一下就发觉,赵忆萱的儿子上得楼来,眼睛只盯着房间里最老式最古旧最灰暗最锈迹斑斑最歪歪斜斜的东西看个不休。在楼下客厅里的时候,他就只注意阿部随手放在当间长条案右首上的那几块瓦当。后来,一直在瞟瞄阿部放在藤椅扶手把上的那部宋朝《元佑党籍碑》的拓本。起初,他只以为十六七岁的孩子,看个新鲜。后来居然看个不已,他以为他喜欢写大楷宇,才对碑帖这么感兴趣。问的结果,才知道他根本就不练毛笔字。他只是对各种各样碑帖的版本样式感兴趣。对鉴别碑帖感兴趣。“小小年纪,你……懂……鉴别?”阿部觉得可笑。 小经易门红了脸,不作任何辩解,只是恋恋不舍地把那本《元佑党籍碑》轻轻放回藤椅扶手上,回到母亲身后去了。 “你说说。说说。我这本《党籍碑》是真是假?” “……”孩子看了看母亲。 “大人跟侬讲话,侬有啥话,就老老实实讲出来。不要做得这么不懂事。”母亲嗔怪道。 小经易门又一次红了脸,再次把认定的目光投向藤椅扶手。尔后说:“价……价……价值……价值连……连……连城。” “为什么?” “什……什么为……为……为什么?这种……这种……碑帖,早先有两只……版……版子。一只版是……是……宋徽宗老……老……老先生亲笔,—……—……一只版子是……是……蔡……蔡……蔡京老先生亲笔。这两块碑后来……后来……都毁掉了……毁了……老可惜的。以后行世……行世……的,都为后刻。根据徽宗蔡京亲笔刻的碑,一……一……一塌刮……刮……刮子,只存世了二三年。行世的拓……拓……拓本极少。能流传至今的拓……拓……拓本就更少了。相当值铜钿。看也看……看……看不到。侬这本就是……就是……就是……徽宗亲笔。真的是他亲笔。亲……亲……亲……亲……亲笔……”说到最后一句,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垂下一副蒲扇般的大手,微弓起那根瘦高的脊背,两眼闪出湿润的柔光,把一种注入了极端向往的倾斜和颤抖,在全身的涌动中展开;并且毫不掩饰自己对碑帖拥有者阿部的全部钦羡、全部敬佩和全部谦恭。微微喘息。所有这一切,都跟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孩子,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应显达的和能显达的气质,毫不相干。 也许还不能说阿部那天受到了震惊。但在送走这母子两以后,他的确忽然间觉得失去了啥,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做啥才好。天光暗淡。雨中的雪完全让位给了冻豆似的雨珠。马路对过的屋头顶一片一片地只剩下一阵灰蒙蒙的平移。包括灯光。他让自己入静,咽一口气到丹田,反复寻找赵忆萱站过的不同位置,回想赵忆萱的影子。声调。神情。她一绺淋湿了的额发曾遮掩去半边眼睛,剩下的半边里,依然闪烁着某种干热。这种眼神可以从挂在欧洲最古老的城堡大厅墙上找到。那是些蒙着灰尘的油画。金碧辉煌但却斑斑驳驳。哦,一种被牢牢制约了几十年的干热,在灰尘后头闪烁。他想象跟这样的“女大公”一起滚倒在路易十六式大雕花木床上度过那惊涛骇浪般的销魂之夜。谁说我阿部不想要女人?!他想象她的痉挛和疯狂(假如她的确还能疯狂起来的话)。她会板起脸,打他的手心。挺直了腰,走来走去。坐着马车来到海岬一角。在那片长满了高大的麻黄树的沙滩上,寻找古船的碎帆。他喜欢听她发号施令的声音。这声音像一块块棕色的花岗岩,又像月光下洒落在防波堤上的碎玻璃片那样,永远具备一种凝固的流淌的魅力。他要轻轻吻她后背,让她颤栗着并拢颀长的双腿。然后轻轻抚摸她指尖。跪在她面前。仰起头来注视她。让她窸窣作响的裙摆轻轻摩挲着他那粗糙而又焦黄的脸庞。他甚至喜欢她长期不理他。每天都端着老式的铜座子煤油灯,把咖啡送到她门口。只要能隔着厚重的门板依旧听得到她穿着软底拖鞋在里边焦躁地踱着步;然后冲出来,带着清莹的泪花,冲向对面的沙丘。他要把她因此而留下的每一个脚印窝窝,都灌满最昂贵的波斯水银。带刺的灌木丛从容地钩破五色满金卧水蟒袍料。 他向往过这样的女人吗? 哦,的确能让他完完全全地跪下的,他愿意跪下。愿意放弃了一切,但必须能因此又得到一切。是的是的。只要她总是能闪烁起那种干热的光泽,贞定着那类迷蒙的执著,点燃起那样隐蔽的疯狂,留下那一片队伍麇集的冷漠。啊,她应该就是那条最伟大最古老的三桅船,高扬着凯旋的战旗,缭绕着从不消失的硝烟,驶进红海或渤海湾。而卑微的他,只是一个为她启动舵轮或收紧桅索的跷脚船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