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第五十章)(4)
时间:2023-07-12 作者:铁凝 点击:次
有备的轻松不仅是因为松山槐多的伤口长出了新肉,在给槐多换药的日子里,他还学会了用简单的日语和松山槐多交流。他管他叫槐多,他管他叫有备。槐多也学会了不少中国话,和有备相比,槐多掌握的中文比有备掌握的日文更多一些,因为日语里就有不少中国字。遇到两人语言不通时,就在槐多的本子上用中文写。 槐多的本子不是一般的本子,是东京美术学校的速写本。本子上不光写字,还画着许多速写画,有铅笔的也有蜡笔的。这些速写画引起了有备的极大兴趣,从前他听尹率真和取灯都说过这种写生画,今天才终于见到了什么是写生画。他翻开一页看,是兆州的古城门,他看出这就是兆州的东门:土城墙上矗立着一个城门楼,门楼上有块匾。从这个门洞出去走八里,就是笨花村。在这幅铅笔画的下边写着字:支那兆州,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日。他又翻开一页,是几颗古柏树,下面的记载是“支那兆州柏林寺古柏,昭和十八年十月五日”。再翻,是一棵大白菜,旁边写着“兆州的白菜比长野的白菜大”。再翻是一个光头的男子像,有备看出是槐多的自画像,画的虽然潦草,也能看出那是槐多本人。有备继续翻槐多的速写本,他翻到了自己家的草垛,这是槐多刚画上去的。槐多先用铅笔画出草垛的形状,又用蜡笔在上面涂了颜色。下边的文字注明是:支那兆州笨花村草垛,昭和十九年七月余养伤于此。 槐多的速写本使有备向槐多说出了自己对美术的兴趣。前些天,当有备得知槐多是个学美术的学生时,还不愿把自己的兴趣告诉槐多。那时他想,自己是个八路军,而槐多是个日本兵,给日本兵治伤是八路军的政策;和日本兵谈画画就没有原则了。但是今天,当他翻看了槐多的速写本后,他有点要向他请教的愿望了。他对槐多说,其实他也画画,可是画什么不像什么,这是为什么。槐多说:“你画画让我看看。”他就势为有备摆了一个军用水壶,让有备在他的速写本上画。有备画了一阵,觉得和眼前的水壶还是有距离,就问槐多是为什么。槐多说:“我看出了你的问题。你画一种圆东西,先要找出它的直线。圆线没有标准,直线有标准。”槐多边说边从有备手里拿过本子,为有备作示范。他先用虚线画了一个长方形的方块,又用直线在方体里找水壶的各个圆线,然后再把这些不完整的圆线连接起来,纸上便出现了一个完整的水壶轮廓。槐多又在这个轮廓上画出了水壶的明暗,一个水壶便呈现在纸上。 槐多的作画方法使有备的眼界大开,心里一阵豁亮。接着槐多又给有备讲了比例的重要。他说,画画要先讲比例,比如一个房子前卧着一条狗,狗旁边还有一只鸡,那么这三种东西之间就产生了比例,这种比例就叫比例关系。比如一个成年人大约有七个头高,这也是个比例关系。槐多对有备说,绘画的道理还很多,我讲的都是最基本的,都属于观察能力。在美术学校学美术,就是要锻炼自己的观察能力。 有备为槐多治伤,槐多也培养着有备学习绘画的观察能力。槐多的伤腿逐渐痊愈,脸上的愁容也渐渐消失。闲暇时他常和有备一起到屋顶上画写生。有备问槐多,长野县和兆州一样不一样。槐多说:“不一样。长野县有山,有水;兆州没有山,只有一条孝河,河里也没有水。”有备说:“你是说兆州没有长野好,是不是?”槐多觉出自己的言语有失,急忙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长野好,兆州也好,要不然为什么我在本子上画兆州。”有备说:“兆州好在哪儿?”槐多说:“兆州和长野许多地方都相似。这里的平原就很像长野,看到它就能引我想到我的家乡。长野有条千曲川,兆州有条孝河。孝河里虽然没有水,但它们弯弯曲曲的样子实在一样。我常常看着兆州想家乡。”有备说:“那谁让你们非要来中国不可。”松山槐多不说话了,可思乡的心情显然还在继续,顿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是的,谁让我来中国呢?”松山槐多沉默了,枕着自己的手掌在屋顶躺了下来。有备也躺在松山槐多的旁边。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松山槐多叹了口气说:“有备,我给你唱一首歌吧,这是一首回家的歌。”他用日文低声唱起来,唱得婉转动情,自己还流着眼泪。 有备听槐多唱完,就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唱的是什么意思。槐多说,这首歌叫《小小的晚霞》,这是一首童谣,唱的是乌鸦回家的事。他吃力地用中文给有备翻译着歌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