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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102~104)(6)



    依旧是静默。

    今天是怎么了?

    “我叫侬看一样西洋景。”

    许同兰好像是要摆脱此刻在两个人中间莫名其妙出现的这种窘迫,便拉着黄克莹匆匆往后花园走去。

    梅家大宅原来是前清末年上海西区一个姓楼的粪霸送给他六姨太的三十大寿礼物。辛亥首义后,产权转移到上海都督陈其美一位爱将手里。这位将军当然不会携家带眷住到梅家弄这样的下只角里来。(他在法租界英租界明里暗里拥有好几幢花园洋房。)就把这座中式大宅院赐给了他孩提时的一个蒙师。这位清贫一生兼营石灰砖坯小生意的私塾先生得着革命的这点好处,激动得一刻不停地抖了好多天。连服犀角地黄汤礞石祛痰丸贝母瓜萎散镇肝熄风丹阿胶金锁固精膏,请宋公看魂,仙妈送祟,都没能止得住,以后就一直留下了这个抖抖病。所以有人说,革命的种种好处,有的是可以随便得的,有的是不能随便得的。这位塾师的儿子在顺达电机厂当技师,等老头子一咽气,做完头七,就辞掉了厂里的生活,卖掉大宅,另外去顶了一幢新式弄堂房子,搬过去,隐姓埋名,专做中长期股票。

    没有人知道大宅的新主人到底姓甚名谁。据说在签买房契时,新主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为其严格保守秘密。很多年过去了,只见大宅的黑木门静关着。墙篱笆里头的大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突然有一天,许家姐妹(这时她两刚嫁进谭家门)接到一封双挂号信函。信封里放着的就是这幢大宅的房契。另外还附了一张黄裱纸纸条。纸条上写了一行相当有骨力的毛笔字:“请收下这点本来就应该归你们所有的东西。好好活下去。”

    奇怪。太奇怪了。真是太奇怪了。

    ……

    ……

    她两偷偷地四出到有关部局核验,证实房契是真的,有效的。惊喜之余,却又惶惶不安。她两一遍又一遍地捉摸着那张黄裱纸上的那行毛笔字。猜不透这后头到底又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许家姐妹当然不敢就此堂而皇之地以房主自居,更不敢公然出面去对它行使房主种种应有之权利。她两把着这张房契,秘而不宣地过了一些年,只是过一段时间,去梅家弄绕着大宅转一圈。总不相信自己这么个弱女子竟然会成了这么一幢大房子的主人,眼圈红红地感慨唏嘘之余,再驱车去玉佛寺,烧一炷高香,求佛保佑那个寄房契的好心人。许同梅说,他要还不到五十岁,我就嫁给他,哪怕做他垫房小老婆,也心甘情愿。许同兰说,不要瞎三话四,侬已经是谭家的人了。许同梅眼圈一红说,那我就去求谭先生休了我,让我去报答这种好良心的男人。许同兰说,侬又哪能晓得他一定是个男人呢?许同梅吃惊地露出满嘴细巧的白牙反问道,不是男人,他做啥要对我伲姐妹两嘎(这么)好?

    许同兰不再吱声。雨潇潇地滴打在西窗上,滴打在碌砖地坪上,总有几分疏远,总有几分无奈。是的。她在菩萨面前低下头,心里却只相信这个好心人是个女人,也只希望“他”是个女人。

    许同兰拉着黄克莹转过回廊,没有进后院,却一扭头出了垂花门(有的地方也叫它“屏门”),向东小院走去。说是东小院,其实只有两小间平房。一小块地坪。两棵并不粗的黄楝树,高高地伸出墙头。一地玉春棒,碧绿生青。斑驳的石墙上攀满一种叫作蜀锦藤的枝条,此时因为秋风扫过,也都“只看黄叶满橱书”了。

    许同兰把黄克莹安顿在西首一间房间里,替她放下窗帘,关照了一声:“等一息,不管看到啥,侬都不要响。”就匆匆走了。

    过了几分钟,黄克莹正处在种种猜测和疑惑中,把心头的那点不安凝聚成一种极度的不耐烦时,那边垂花门门洞处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说话声。一男一女。女的自然还是许同兰,那男的竟然是经易门。

    怎么会是他?黄克莹不觉愕然。

    他两进了隔壁那间房间。

    两个房间之间本来就有一道门相通。这道门的上半部镶有一小块玻璃窗格。窗格上虽然拉了一块白布帘子,但黄克莹还是可以很方便地从帘缝中看清楚隔壁的动静,同时也可以一点不费劲地听到发自隔壁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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