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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凸(91~96)(2)



    “这个人老好耍的喽!”政法组一位中年书记员用他那一口纯熟的苏北方言,笑着对我这样评价这位谭宗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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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谭宗三便跟我聊起经易门的事。记得我在前边已经提过,经家人最早仅仅因为特别会泡茶,才被谭家的上辈人看中的。那时候,很年轻的谭老老先生独自一人在上海江南盐政司衙门里赋闲候补。闲工夫太多,就常去竹林庵茶馆店坐坐,有时候邀集几个同窗友好,趁“积雨初弄,林烟犹宿”之际,访名士,剧谈竟晷;或者去南市四牌楼旧书肆、骨(古)董铺转转,有时候也去裕和洋行看看时新的西画(洋行老板在那幢二层的写字楼上专辟有一秘间,陈设他特地从欧美等地购来的十几幅裸女画。其实这些画根本也谈不上是啥名画。重要的在于裸着。全裸着。每幅都画得有真人那么大,甚至还要高大些。因此就取得了一种绝对的视觉震撼力。让观者迸息燥热。这几乎成了一些富孀阔少特地来此谈生意的重要动力。否则这幢早五十年就在公平路码头旁边建起了的灰旧小楼,何以能吸引了这么些不做生意、只靠变卖家里老骨董也不愁吃穿的男女来此地扯什么生意经?)有时也到信泰记译馆,听馆主摆谈摆谈外国的一些趣事。真是不要太开心唤!到得晚上,更有各种好去处。倘若想省钱,去丹桂园、宝兴园吃吃茶,听听书,看看戏,不生其他花心,有个八九只角子,马马虎虎也能混上一晚上了。

    也有不好过的时刻,那就是黄昏时分。此刻可谓“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白天的喧嚣刚过,晚间的市面却又未到。特别是当晚饭还没有正经着落(通常总是有饭局候着的)只能去附近某小饭铺简易地过渡,尔后空对西窗外暮色中满院萧萧落木,确实让人有度秒如年之感。恰恰就是在这样一个叫任何一个独居在外的年轻人都会感到难捱的黄昏时刻,当时的谭老老先生结识了当时的经老老先生。

    经老老先生年轻时在盐船上做船工。只因为特别会泡茶。一壶茶泡出十七八种花样经。轻展曼挪。跪坐摇移。念念有词。整肃精神。泡得只知道吃茶是为了解渴利尿通气打嗝讲闲话的人,个个目瞪口呆,一筹莫展。泡得他自己就像一只顺风船那样远近都出了名。名声传到那位盐政大人耳朵里。大人祖籍杭州,照例特别好喝茶、特别讲究茶艺。经老老先生从此得以在大人身边供职。但真正看得起他的人并不多。好心一点的人在背后戏称他为“茶相公”。吃不到葡萄讲葡萄酸的人只说他是一杯“相公茶”。认为举手投足说话做事都有一点娘娘腔的盐政大人真正喜欢的还不是这杯“茶”,而是这位泡茶有方、暨粗壮有力的“相公”。

    大人不该不长胡子。说话不该像苏州人那样糯腔糯调。大人象征性地娶了一房太太,至今依旧膝下无儿无女。大人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诗。“烟里十八柳下六,长约雨中苏堤后,留得三黛越江来,妄为君身心为榴。”他是把自己比作“妾小”的。

    据签稿房的两位签事说,他两几次看见大人在花厅后头的那间小房间的那张铁梨木凉榻上,拥着这位“茶相公”,说些悄悄话。一只白净干瘦的手,在他背后抚摸着、揉捏着,嘘嘘地停顿,眼光娇涩。

    年轻的经老老先生从来没有反驳过这些传言。从来只应一个沉默。也许大人喜欢他的正是这种粗壮之中能不顾一切的沉默。其实经老老先生年轻时长得并不算好看。同样的一张长马构脸,长满了疙疙瘩瘩的紫红色肉瘤。垂挂在当中的那一条粗大鼻梁的各个坡面,应该说还算是比较平直坦荡的。但也让豆花般大小的麻坑占据着要冲阵地。有人嘲笑道,人家一瓶雪花膏搽三个月,他搽起来,顶多两个礼拜,还要省着点用。他还是不反驳。从来只有沉默。一手把着他那只至为宝贝的明朝正德年间的米汤娇地白瓷茶壶,上身笔笔直地坐在茶房间的一个阴暗处。满脸阴郁得可以。后来就让所有那些说闲话的人意外。那年,年轻的谭老老先生奉调去总理内务府工程处供职,晋京前,执意地向盐政司大人把年轻的经老老先生要走了。

    有知情者说,年轻的经老老先生是在一个大雨滂沦的傍晚(哦,又是一个令人难捱的黄昏时刻),闯到谭老老先生的房间里,长跪不起,哟哟痛哭,恳求年轻的谭老老先生无论如何带他一起离开盐政司。谭老老先生不解地问道,我那里哪有这里好呢?他不答,仍旧只是哟哟痛哭。谭老老先生再问。他再哭。年轻的谭老老先生不耐烦了,说,侬这不是无理搅三分嘛!说着就要出门。经老老先生居然扑过去一把抱牢谭老老先生的脚,埋下头去大哭道,带我走。带我走。我会报答侬谭大人的。我为侬做牛做马……做牛做马啊……我实在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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