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凸(84~90)(7)
时间:2023-07-07 作者:陆天明 点击:次
89 车到豫丰别墅的大铁门门口,他还迟疑了好半天。雨,在进一步地落,甚至不见稀小,同时击打出租车的黑壳子车顶,同时又假借风的威势,在车窗玻璃上形成一扇扇带响动的水幕,模糊了路灯下那不多几件尚可辨认的景物。后来他看到别墅里那个唯一亮着的窗户。(藕荷色的?用五十倍水稀释龙胆紫后形成的那种色调?)他知道就在那个窗口里,谭宗三在等他。他忽然又隐隐地躁动起来,就像是一艘平底木船驶近了正发生严重回流的航道,又好像一瓢冷水突然浇在通红的铁板上。哦,谭宗三。是的。一切差错的根源就出在这个谭宗三身上。就是要走,也要让他知道我周存伯到底为啥才走的。应该当面去跟他讲讲清楚。谭宗三,如果侬还是十年前我们分手时的那个“谭宗三”,我今天怎么可能再把自己的希望分散寄托到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更不可能背着侬去找那个“经易门”。侬三十三岁。侬年富力强。侬应该有足够的热情足够的想象力足够的毅力去策划去推动去制衡,也应该有足够的恨去对付侬必须恨的人。侬甚至可以去制造部分“野心”,它会使我们整个计划中所有的步骤都包含一种(并闪现出一种)必要的灵气和光彩。但正是侬,使我们失望。侬缺乏应有的这一切素质。侬甚至只敢偷吻一个姑娘的鞋子。侬把我们召集到侬树起的“豫丰”这面大旗下,难道只是为了撤换一个“经易门”,只是为了尽快帮侬查清谭家所谓“五十二岁”这档子事情?(现在看来,撤换经易门这件事,到底算不算公正算不算得当,也还是可以商榷的。)除了这两档子事体,在更多的时间里,侬甚至对那些并不算太复杂、但又必须经侬过目签字认可的账目、电报、信函、合同文件……都表现出一种不该有的焦躁厌烦,缺少最起码最必要的耐心和兴趣,使我们这些做下手的人无所适从,也难以理解难以接受。这又不得不使我想到,包括侬独身到现在的这些种种出格行为,难道真的只不过是在证明……证明……请怨我直言,证明你至今的无能和萎缩? 也许我今天不该去找经易门。不该触犯这样一个久存在侬心底的“禁区”。作为“豫丰班子”的“总责任者”,我更不该让自己心理的天平在当前这个时刻发生如此的倾斜,我愧对侬的信任。委托。 但是…… 但是……请侬替我想一想,如果我要像常人那样正常地生存发展,我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做?无论是我,还是陈实或是大然,当然也包括鲰荛,我们都是极其愿意做侬最忠实的朋友和下手……但是…… 周存伯说到这里,一直低头不语、表情呆木的谭宗三突然举起了一只手,抬起头,放出直凛凛的目光盯了周存伯一眼,中止了他滔滔不绝的倾述。周存伯以为他要进行反驳了。他也准备倾听他的反驳。哪怕是谩骂。长时间来,周存伯真的非常想听一听这位老同窗的“心声”。但是,谭宗三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手便慢慢垂落,并再次很沉重地低下头去,让潮湿明亮的秘书股再次笼罩在突发的寂静之中。 外头的卫生间里有人在洗澡。哗哗的水声伴随腾腾的蒸汽,从依旧未关紧的门缝里游荡出来。刚才进楼时,周存伯就发现了这一点,并且还看到有一双女式的旧皮鞋摆放在那个卫生间的门口。甚至还有一双穿脏了的短筒丝袜软绵绵地脱放在那鞋壳里面。 水声让人烦躁。厌恶。不安。 谭宗三终于开口,说:“谢谢侬讲了这么多。我知道了……我叫侬来,只为一桩事体,黄畹町……我已经通知她从明天起重新上班。当然不是回豫丰。那样侬和我面子上都不好看。我已经通知大然,把她安排到谭家其他店铺里去做一份轻巧点的生活。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侬知道一下。这桩事体如果有错,错也不在小姑娘身上。你们应该责备我。责备我是……没有关系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收住话头,眼眶里很亮地闪烁,似乎是湿润的什么;然后又接着说了下去。“小姑娘要求再到豫丰来洗最后一次澡。她说她家里没有这种设备。上海的确有交关(许多)人家都不具备这种设备。我就答应了。她是十分钟之前来的。来了后,我跟她谈了两分钟话。小姑娘难过地哭了两分钟。她自己带了肥皂毛巾拖鞋。带没带浴衣,我没有注意到。她讲,她洗好澡马上就走,绝不会耽搁我们。她讲她长到二十一岁,碰到的最好的人,就是豫丰别墅里这一帮子大阿哥大阿姐了。她永生永世不会忘记在豫丰别墅度过的这几十天。她讲,今后只要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只要觉得还可以给她一点信任,就只管给她大伯家打电话。她大伯一定会尽快转告她的。她也一定会尽力去做的。这是她大伯家的电话号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