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花(第三十四章)(2)
时间:2023-07-06 作者:铁凝 点击:次
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 现在,只身走在大路上的向武备,已经是冀南游击队指导员的向武备,但是更确切地说,他又是卸了任的指导员向武备。每逢想到自己这两个月的指员生涯,向武备首先想到的还是那个“货郎”。他不愿意用颠沛流离来形容自己在这期间的一切,那是一个悲剧主义的代名词,那是一个自己于自己的大不敬。他也不愿意相信,这就是他所向往、他所敬重的革命队伍的写照。莫非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这时他才又觉得那个“货郎”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你们这些知识分子……” 初冬的寒风凛冽,一整天汤水未进的向武备肚里一阵阵鸣叫。但他的脚步不能停止,歇息和吃饭都可能会使他遇到难以预料的麻烦。仅仅两个月的游击队生活,已经把他改变得不再是那个只幻想着当剧作家、世界语学者的文弱学生,毕竟他懂得了革命警惕,懂得了行军、休息以及一个军人应该有的行为举止。初冬的这一天,说向武备是顺着大路走,不如说他是?着漫地走,大路仅仅是个不至于迷失方向的参照。脚下被耕过的土地又暄又软,松软的沙土盖过他的脚面,他走得十分吃力。他走过一块谷茬地,又走过一块收了花柴的花地,眼前是一块白薯地。向武备没有种过地,可他家里有地,虽然初冬的田野被耕得一马平川,向武备还是能认出地的属性。走在一块耕过的白薯地里,他不经意踩在一块遗留下的白薯上。他兴奋地蹲下,拾起这块拳头大的白薯,撩起棉袄大襟擦擦,大口吃起来。他吃着,感觉刚才那一阵阵的饥饿被压了下去。这时他想起了“压饥”这个形容词,这好像是笨花人专有的形容词。小时候,他在笨花的漫地里跑着玩,跑饿了就回家喊娘要吃的。秀芝说:“搬腾一块干粮压压饥去吧!”对了,“搬腾”这个动词也是形容小孩子不到吃饭时间吃干粮的举动,搬腾,那时是个不小的举动。搬腾、压饥,在四师念书的几年里,向武备再也没有听过、说过。在游击队时,当地老百姓也不说压饥,他们说“垫补”。遇到好心的房东,他们就常对向武备和他的战士们说:“饿了就先垫补点儿吧。”一次游击队在威县,向武备不幸发疟子,在一个大娘家的炕上躺着,也没有药吃。那个慈祥的大娘站在炕下不知所措地直说:“这可怎么是好?要不吃点物件先垫补垫补吧。”可那时的向武备不想“垫补”他烧得昏头涨脑,还想着晚上要打伏击的事。那晚,他们这支只有二十个人,十几条枪的游击队得知一队骑马的军警要路过村口回城,向武备的游击队就决定在村口打敌人一个伏击。他们提前在村口设下埋伏,大家趴在一道地坎上等战机,战士们拉开枪栓把子弹顶上。指导员向武备也有一条汉阳造马枪,虽然他烧得浑身无力,但也强努着精神拉开枪栓顶上子弹。这是他第一次使枪,第一次参加战斗,打仗的亢奋压过了发疟子的难受。他们这支游击队只有队长有一支驳壳枪,队长姓李,大约吃顿饭的工夫,果然一队骑马的军警从大路上跑过来,马蹄声渐渐近了。李队长首先打响第一枪,接着十几杆枪一齐向军警的马队射去,向武备也第一次抠动了枪的扳机。但是当他打第二枪时,枪栓却怎么也拉不开了。向武备知道这叫卡壳,忍不住大喊一声:“不好,我的枪卡壳了!”这时一条胳膊向他挥过来,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他知道这是李队长,并意识到自己违反了作战纪律,不觉一阵羞惭。果然,敌人朝着向武备的方向集中放起枪来,放了一阵枪向远处逃去。一场伏击战也不了了之了,向武备想,一定是他的喊声搅乱了这场伏击战,而他将要受到严厉批评。唉,我这个小知识分子……他暗暗谴责着自己。但是李队长没有责怪他,回到房东家,队长只对他说:“你是个病人,先弄点吃的东西垫补垫补吧。以后要常擦枪……一个学生。” 学生,到底还是小知识分子啊。 在后来的日子里,经过几年战争的洗礼,已经成为真正的领导干部的向武备回忆起那次失败的伏击战,便想到,当时战士们叫我指导员,其实我不过是个学生,哪懂得什么行军作战。可是指挥战斗的那位李队长呢,对那次战斗处理得也十分不内行:战前不作动员,开枪后不冲锋,战斗结束后不查看战场,战后也不总结。不久,冀南一度此起彼伏的游击队活动沉寂下去了,那些苏家营式的小片儿根据地也不复存在。这是否和他们游击队那种无方的指挥有关系呢?这成了向武备经常琢磨的一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