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右岸(从山峦到海洋(跋))(4)
时间:2023-07-05 作者:迟子建 点击:次
我感谢亲人、大自然和写作。这几年,是他们为我疗伤的。 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初稿就完成了,这种酣畅淋漓的写作状态在这十年中是少见的。写完尾声《半个月亮》的时候,是5月7日的正午,我锁上门,下了楼,一路疾行到了姐姐家。妈妈见我进来,非常吃惊,说,你怎么中午回来了?我对她说,我的长篇结束了!妈妈笑了,马上拿过一个杯子,倒了一些红酒,递给我说,庆祝一下吧!我在喝那杯酒的时候,无比地幸福,又无比地酸楚。因为我告别了小说中那些本不该告别的人。 初稿完成后,受王蒙先生的邀请,我来到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做长篇的修改。我是这所大学的驻校作家。海洋大学为我提供了生活上便利的条件。在小说中,我写的鄂温克的祖先就是从拉穆湖走出来的,他们最后来到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山林中。而这部长篇真正的结束又是在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我小说中的人物跟着我由山峦又回到了海洋,这好像是一种宿命的回归。如果说山峦给予我的是勇气和激情,那么大海赋予我的则是宽容的心态和收敛的诗情。在青岛,我对依芙琳的命运进行了重大修改,我觉得让清风驱散她心中所有世俗的愤怒,让花朵作为食物洗尽她肠中淤积的油腻,使她有一个安然而洁净的结局,才是合情合理的。从这点来说,我得感激大海给我的启示。 这部长篇出来后,也许有人会问,你写的就是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吗?我可以说,是,也不是。虽然这粒种子萌生自那里,但它作为小说成长起来以后,又注入了许多新鲜的故事——虚构的,以及我所了解的一些鄂伦春人的故事。鄂温克族和鄂伦春族在生活习性、自然崇拜以及最终的命运上是那么地相似,而且他们都生活在大兴安岭的莽莽林海中,把他们的命运杂糅在一起,是我的愿望。 我非常喜欢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前一段看朱伟的一篇乐评,在谈到贝多芬的这部作品时,他用了一个词“百听不厌”,我深有同感。如果说我的这部长篇分为四个乐章的话,那么上部是悠扬浪漫的,如清新的清晨;中部是舒缓安详的,如端庄的正午;到了黄昏,它是急风暴雨式的,斑驳杂响,如我们正经历着的这个时代,掺杂了一缕缕的不和谐音;而到了第四乐章的《尾声》,它应该是一首抒情而又优美的小夜曲。我不知道自己谱写的这首心中的交响曲,是否会有听众,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要获得众生的喝彩,如果有一些人对它给予发自内心的掌声,我也就满足了。 法国古典作家、《博物志》的作者朱尔·勒纳尔曾说过这样的话:“神造自然,显示了万能的本领,造人却是失败。”我觉得他对人类有点过于悲观了。人类既然已经为这世界留下了那么多不朽的艺术,那么人类也一定能从自然中把身上沾染的世俗的贪婪之气、虚荣之气和浮躁之气,一点一点地洗刷干净。虽然说这个过程是艰难、漫长的。 我从未对自己的作品说过这么多的话。这篇“跋”,断断续续地写了一周。原因是从山东改稿归来,我一直生病。今天感冒了,明天又得了急性胃肠炎了,身体变得有些虚弱。看来,这部长篇还是使我在不知不觉间透支了体力。 我想起了在青岛改完长篇的那个黄昏,晚饭后,我换上旅游鞋,出了校园,一路向北,沿着海滨路散步。那是一次漫长的散步。我只想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好像身体里还残存着一股激情,需要以这样的方式释放出去。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不知疲倦,已经快走到崂山脚下。那时天色已昏,车少人稀,近前的大海灰蒙蒙的了。这时路灯闪烁着亮了。光明的突然降临,使我的腿软了,我再也走不动了。我站在路边,等了很久,才打到一辆出租车。车在畅通无阻的情况下,行驶了近半小时才到达海洋大学的校门,可以想见我走了多远的路。 我下了车,站在路边,回望走过的路。路是蜿蜒曲折着向上的,迤逦的灯火也就跟着蜿蜒曲折着向上。在那个时刻,灯火组成了一级一级的台阶,直达山顶,与天边的星星连为一体。山影和云影便也成为这灯火台阶所经之处可以歇脚的亭台楼阁。 二〇〇五年六月二十八日于哈尔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