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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花(第九章)(3)



  向喜就势打了个哈欠。

  有句形容夫妻间的好话叫做相敬如宾,向喜和同艾在汉口的日子就相敬如宾。虽然同艾也觉得他们夫妻这样的相处已不同于笨花,也不同于保定,可她又实在挑不出丈夫对她的怠慢。她只想,现今已经被人称为向大人的向喜,莫非你非得让他回到从前不可?他已经不再是守着火盆烤火的庄稼人,他也不再是教她拿肉馅包馄饨的、自己起火做饭的队官。同艾暗自为自己圆满着说法,也从心底感激着丈夫对她的关照和周到。

  向文成和父亲相处总有几分不自然,他在父亲面前常常自觉其貌不扬,尤其当父亲身着戎装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就更加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不愿意与父亲的眼光相遇,这使他在父亲跟前就常有一种视像犹豫不决的表情。向喜或许察觉了儿子和他之间的距离,竭力想找回他和儿子之间的那种父子亲情,但他终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和儿子谈文字,谈时局,父子也能作些对答,可他们对答着,双方又都觉出,这仅仅是作出的一种姿态。向喜不愿意把逐渐长大的儿子形容成其貌不扬,一切都是性情所致吧,他想。他只觉得,文成要是个子再高些,身板再壮实些会更招人喜欢。还有他那双残缺的眼睛,给他与别人的交往带来了更实际的障碍。唉,向喜想,那个中午他为什么非要带他去下府河不可呢?他怀着这不能平抑的内疚暗中端详着十四岁的向文成,却又从儿子那貌似自卑的形态里,发现了他有一种超越了身高的迷茫而又热切的神情,他突然会显出些抱负满怀。

  无论如何,向喜一家三口是愉快的,一旦找到话题,彼此都会忘记任何间离,尤其在饭桌上。这天中午全家在餐厅用饭,厨子不仅做了鲜藕炖排骨,红烧猪手,还特意又从外面的饭馆叫来一道当地菜肴——土匪鸭。于是全家就围绕土匪鸭展开了话题。向文成问父亲,这土匪鸭真是土匪吃的菜吗。向喜说,正是这样。你看鸭子外面包着荷叶,荷叶外面又裹着泥,这鸭子是用火烤熟的。先前土匪抓了别人家的鸭子来不及细做,就用了这个办法。向文成就说,这办法好是好,就是土匪做鸭子太失策。向喜说,怎见得?向文成说,土匪既是土匪,就不必再自己动手把生鸭子做成熟鸭子,要是有人追上来怎么办?向喜说,照你的说法,鸭子就不用做了。向文成说,土匪既是土匪,就不如去抢做熟的鸭子。同艾说,看你说的,要是近处没有饭馆呢。向喜就说,再饿着肚子跑呗。三口人都笑了。后来向喜又说,其实湖北的土匪鸭和杭州的叫花子鸡做法都一样,都是借了个离奇的名字。名字越离奇,越能吸引人去吃。快尝尝,快尝尝,趁热乎。向喜亲手将泥和荷叶扒开,先给同艾夹一块,又给文成夹一块。

  就在向喜为文成母子夹菜的时候,一个女人大步跨进了餐厅。在向文成看来,这女人显得很是人高马大,她就像江中的一股浪头朝饭桌涌来。他本能地往母亲那里闪了闪,才看清这女人跟前还有两个孩子。小一点的被她抱着,大一点的在她手里牵着。这女人大约在刚进门时受到了护兵的阻拦,所以嘴里还在责骂着护兵。女人撞进门后,先把两个孩子推搡在向喜跟前,就让他们管向喜叫爹。

  两个孩子按照女人的吩咐,一人搂住向喜一条腿,果然叫起了爹。女人又冲孩子嚷道:“大点声儿,再大点声儿,你们爹耳朵背,怕他听不清。”女人说着,拿眼睛斜视起同艾与文成。斜视一阵就又挑衅似的说,“我不是走错了门吧,是我走错了门,还是有人进错了门?”

  来人是二丫头。这是她携儿子文麒和文麟对汉口的一次突袭。原来二丫头早就在向喜身边安插了“眼线”,她嘱咐眼线,一旦向大人身边有风吹草动,就立即往保定发电报。几天前她果真接到了一封电报,那电文只有一个字:“来”。二丫头顺容仿佛就是冲着这个“来”字来的,电文越简单,她胸中的火气就越大。

  这一幕情景对于同艾来说是爆炸性的,却也干脆明白,不再存有悬念,向喜的“国事、军事”也有了结果。哪有不相干的女人让儿子乱叫爹的?

  这一幕情景对于向文成来说也不再存有悬念,他已知晓这女人就是他的“姨”了,按笨花人的习惯,二房被称作姨。那两个小男孩,便是他的两位同父异母弟弟了。

  同艾还是感到了惊骇,她惊骇的不是这事情本身,她惊骇的是向喜会把事情瞒得这么严实——两个孩子都会叫爹了,也许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吧。她恍恍惚惚地看见他们头戴小瓜皮帽,身着西式花呢小外套,体面,整洁,气色红润,她的眼光突然瑟缩起来,又一阵恍惚,她就觉得餐厅里没有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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