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第三章)(2)
时间:2023-06-26 作者:韩少功 点击:次
小老头被打惯了,经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几下,没有痛苦的表情。 他再来几下,手指有些痛。 “X吗吗,X吗吗……”小老头这才感到形势不妙,稳稳地逃跑。 仁宝追上去,捏紧他的后颈皮,让他给自己磕了几个响头。前额上有几颗陷进皮肉的沙粒。 他哭起来,哭没有用。等那婆娘来了,他半个哑巴,说不清是谁打的。仁宝就这样报复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债,让小崽又一笔笔领回去,从无其他后果。 丙崽娘从果园子里回来,见丙崽哭,以为他被什么咬伤或刺伤了,没发现什么伤痕,便咬牙切齿:“哭:哭死!走不稳,要出来野,摔痛了,怪那个?” 碰到这种情况,丙崽会特别恼怒,眼睛翻成全白,额上青筋一根根暴出来,咬自己的手,揪自己的头发,疯了一样。旁人都说:“唉,真是死了好。” 后来,不知为什么,仁宝同她又亲亲热热起来,开口“婶娘”,喊得特别甜,特别轻滑。帮她家舂个米,修个桶,都是挽起袖子,轰轰烈烈地干。对有关丙崽娘的闲言碎语,他也总是力表公允地去给以辩解和澄清。旁人自然有些疑惑。寡妇门前是非多,他们耳根不清静,被妇女们指指点点,也是难免的。 丙崽娘挤着笑眼看他,想为他说门亲。她常常出寨去接生,跑的地方多,同女人们熟,但说过好几家,未见得人家送八字红帖来。也不奇怪,这几年鸡头寨败了,单身后生岂止仁宝一个?仁宝由此悲观了几年,渐渐有了老相。听说有一种“花咒”——后生看中了哪位女子,只要取她一根头发,系在门前一片树叶上,当微风轻拂的时候,口念咒语七十二遍,就能把那女子迷住。仁宝也试过,没有效果。 他眼睛有点眯,没看清人的时候,一脸戳戳的怒气。看清了,就可能迅速地堆出微笑,顺着对方的言语,惊讶,愤慨,惋惜,或者有悲天悯人的庄严。随着他一个劲地点头,后颈上一点黑壳也有张有弛。他尤其喜欢接近一些平凡的人物:窑匠,界(锯)匠,商贩,读书人,阴阳先生等等。他同这些人说话。总是用官话。吹捧之后,巧妙地暗示自己也记得瓦岗寨的一条好汉乃至六条好汉。有时还从衣袋摸出一块纸片,出示上面的半边对联,谦虚谨慎地考一考外来人,看对方能否对得出下联,是否懂一点平仄。 自己也就有些地位了。 山下女崽多,他常下山,说是去会朋友,有时一连几天不见他的影子。不知他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的。菜园子都快荒了,草深得可以藏一头猪。从山下回来,他总带回一些新鲜玩意儿,一个玻璃瓶子,一盏破马灯,一条能长能短的松紧带子,一张旧报纸或一张不知是什么人的小照片。他踏着一双很不合脚的大皮鞋壳子,在石板路上嘎嘎咯咯地响,更有新派人物的气象。 仁宝的父亲仲满,是个裁缝,也不会作菜园,不会喂猪,对他那皮鞋壳子最感到戳眼。“畜生!三天两头颠下山,老子剁了你的脚!” “剁死也好,来世投胎到千家坪去。” “到千家坪,吃金子屙银子?” “千家坪的王先生穿皮鞋,鞋底还钉了铁掌子,走起来当当地响,你视见过?” 仲满没见过什么钉铁掌的皮鞋,不敢吭声了。停了片刻才说:“皮鞋子上不得坡,下不得河,不透气,穿起来脚臭,有什么稀奇?” “铁掌子,我是说铁掌子。” “只有骡马才钉掌子,你不做人,想做个畜牲?” 仁宝觉得父亲侮辱了自己的同志,十分恼怒,狠狠地报复了一句:“辣椒秧子都干死了!晓得么?” 叭——裁缝一只鞋摔过来,正打仁宝的脑袋。他不允许儿子这样不遵孝道。 “哼!” 仁宝怕,但坚强地不去摸脑袋,冲冲地走进另一间屋,继续戳他的旧马灯罩子。 听说他挨了打,后生们去问他,他总是否认,并且严肃地岔开话题:“这鬼地方,太保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