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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八章 第五根弦上的叫板)(8)



    有缺口的。他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他信不过卫生队那些二百

    五的外科大夫的医术,常常拄着双拐,到卫生队对马路的那片大田里去,折些发青

    枝的柳树条放到嘴里嚼,或者把一根刚剥得的活蛇皮贴到伤口上,再糊上一层自己

    偷偷地用黄珠于果、马勃粉和白毛夏枯草屑调制的浆汁。他常常找个锅来熬很稠的

    苞谷糊糊,往里拌很成的咸猪油;并且砸碎了二十三根羊胫骨,用它们熬汤,炖胡

    萝卜泥。他大碗大碗地喝它们。每次都喝到浑身出汗,嘴里烫出水泡。他觉得这是

    世界上最能补养身体的,最有劲儿的。有时他急狠了馋狠了,就去煮出几大块半透

    明的黄黄的羊尾巴油,一口接一口往下吞,直着脖子,痛快得浑身发抖。

    这样,他总算又给自己调理出一个囫囵的肖天放,而且,不单是一个凑凑合合

    地活过来的肖天放。

    卫生队的军医。护士不常到他屋里去聊天。只有一个长得酷似男人的女护士,

    有时在换药时,敢偷偷摸他两下。他只好闲着眼睛去听隔壁病房里传过来的留声机。

    从早到晚,老是那么一张唱片。老是那个高庆奎。老是那段《辕门斩子》。老是那

    几句急如狂瀑的快板:“……娘道他年岁小孩童气概,说几个年幼人娘且听来。秦

    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塘十三岁拜将登台。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十岁上学

    兵法颇有将才……”唱片唱机唱针都很老旧,转速不稳定,喇叭筒放气,声音沙哑

    失真。幸亏,他不怎么懂京戏。所懂的那一点,也是过去在参谋长身边跟着哼来的。

    参谋长自然是老戏迷,戏油子。他好的就是高庆奎那一手须生的唱口。满宫满调。

    长腔拖板。那一气的高昂激越,引丹田而出百会。

    大约到肖天放快出院时,朱贵铃来卫生队视察,慰问住院的老兵,特别是那些

    力巴团的人。这一段,他对他们特别好。他知道这些家伙还记恨舍命为他办了那件

    事的肖天放,所以,一个一个病室慰劳探视,却偏偏有意漏过了肖天放住的那间病

    房。等到天色麻撒撒黑将下来,看望了全体住院官兵,把随行的那帮军医、参谋和

    卫生队的主事官都带出了小跨院,已经走到临近大院的那个垂花门前了,他才做出

    一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怎么没见肖支队长呢?他还在那小屋里住着吗?嗅,

    你们怎么跟我一样糊涂,落了一个可视。我去看看就来,你们就不用拐回去了,在

    这儿等我吧。”他甩开他们,赶紧奔肖天放那屋去了。

    肖天放一直听着过道里热热闹闹的各种声音。听到朱指挥长过他屋而不人,他

    伤心失望已极。脸色极度灰暗,直骂自己“不是个东西”。后来看到朱贵铃突然拐

    回头来看他了,心里又热辣辣地酸涩了,立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歉疚和感激之情,涌

    涌地在寂寞了这多时的小天地里膨胀,不是硬硬地挺住,两行委屈的泪水是肯定要

    往外流的。

    “没有时间跟你多说。给你半年的假,回家去养伤。明天就走。车我让军务上

    给你派。现在啥也别说、别想。记着我这一句话:回家铆足劲儿,把伤给我彻底养

    好;我朱贵铃,总有一大还要用你的!”就是这最后一句话,融化了肖天放这七个

    月来所积攒的全部怨恨、疑虑、自卑、不安和失望。使他感到愧疚。在朱贵铃像鬼

    影似的,又匆匆蜇出病房后许久,肖天放还怔怔地傻愣在这一片黝黑的屋子当间,

    极不平静地啼嘘,让自己热烫的脸面流满宽慰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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