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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七章 影子)(2)



    他忽然觉得,他完全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当然也可以顺便给肖天放一枪。

    他把随从留在拘留室门外。他不想骇着了肖天放。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来自阿伦古湖畔的新兵营管带,天生有种好感。他想安慰他几句。说一些“军纪难容,天理不可违,为了联队今后的前程,不得不借用你这颗人头……”之类的话,做出挥泪斩的腔调。但十分奇怪的是,一走进拘留室,他竟瞧不见肖天放。他觉得有柔渺的雾。有高大的苇秆儿摇曳苇叶摩掌所发出的沙沙声。有水气的清凉。水鸟的扑腾。他觉得自己在温凉相宜的沼泽中下陷,伸手又可摸到蓝得透顶的天宇。所有这一切的清净旷远和轻曼,使他感动得想哭。他愿意下沉。他觉得自己累了。忽然想坐一会儿,喝一杯从孟买带回来的冰冻椰汁,想依托着这种越来越浓稠的雾气,彻底地放松了自己,随它去游荡……他退出拘留室,在阳光下闭上眼,站了好大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头再说枪毙肖天放的事了。

    朱贵铃决定再度起用肖天放。白家兄弟听说肖天放就是哈捷拉吉里村那个腌鱼肖家的传人,对他立即发生了兴趣。朱贵铃瞧不上一切本地的腌鱼干。他只是觉得自己在老满堡干下去,手头得有几根用起来得心应手的“棍子”。“参谋长事件”后,他充分意识到强迫和强制的必要了。没有强制,眼前这个世界就会进入某种疯狂的漩涡。他觉得肖天放能成为这样一根“棍子”,或者说,他就是这样一根“棍子”。再度起用肖天放,也有利于安抚参谋长留下的那批老兵。特别是那批“力巴团”的人。

    “到我这儿,就随便一点。抽烟,喝茶。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好军人,也要学会适时放松自己。”朱贵铃伸出他那双柔软、颀长。灵巧得跟女人一样的手。这真是一双保养得极为精细的手。一双相当出色的手。拥有这样一双手的人,一定患有极深的“自恋癖‘。肖天放不懂什么叫”自恋癖’。但他的确羡慕他在这幢楼里所看到的一切。它的富足、优裕、精细和处处显示出来的自如。

    “我……还是站着好……”肖天放不无拘谨。

    “去护卫支队的事,想出点名堂来了没有?”朱贵铃往圈椅里一靠,笑着问。他要叫肖天放当护卫支队的支队长,带三百号人去替白家兄弟监管那两千个民工。在得到那样的宽大和赦免之后,又给予这样的任命,他原以为肖天放会感激涕零、不惜一切地以涌泉相报。没想,找他谈了两次,他都婉言相拒。

    “我这可是三请诸葛了。”朱贵铃略带些讽喻地笑道。

    “指挥长……带兵的差使,我的确再干不了了……我不配带兵……你让我到砂石场去干活儿……”肖天放直挺着身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参谋长被处决后,他也完全垮了。抬不起头,不敢见“力巴团”的老伙计们。他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依赖。一颗子弹震耳欲聋地打进了连一滴血都不肯往外流的参谋长身体里。他觉得已经没什么人再可信赖的了。他宁愿待在直属队营房外头晒晒太阳,蹭蹭痒。假如不怕惹恼了朱贵铃,他甚至想提出退伍回哈捷拉吉里村。他觉得,在亲历刑场那一幕以后,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体谅爹当年的勇退。

    “你……还跟我记着参谋长那笔账?”朱贵铃努着下嘴唇去啜了啜那一抹漂亮的唇胡,冷冷地提问道。

    “我只记着指挥长不杀我的恩德。”肖天放赶紧大声回答。

    “你就这么记着我的恩德?是不是还要我派人用八抬大轿来请你?”

    “指挥长要这么说,还不如先给我一刀。”

    ‘你听说过我那位在兰州行营当侍从主任的祖父吗?“

    “听说过。”

    “我祖父喜欢用能干的人。他看中了一个人,死活也要把他弄到手。假如这个人死活都不肯替他干,那么,他就死活也要想办法毁了这个人,因为他讨厌这种不知好歹的家伙!”朱贵铃猝然停住,打量了一下怔怔地在听着的肖天放,尔后故意很平静地说:“你知道,很多人说,我现在越来越像我那故去太早的祖父了……”

    “那就请指挥长毁了我吧。我的确没脸再在弟兄们中间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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