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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六章 商校生)(5)



    苏可让振和把行李铺盖放到紧靠天井的东厢房里,歇着;她自己到前边诊室里去照顾那些早就等候在长条板凳上的病人了。

    那天下雨,苏可就没回老宅。到晚边响,镇里三味鲜菜馆的跑堂撑着棕红色油纸伞,脚蹬油壳高展钉鞋,手提黄竹篱双屉笼,送来四碗四碟一汤的一桌子菜。显然是苏可事先订好的。那天的大气即便不那么闷热,到最后没捂出那么样一场黄暴雨,苏可也没打算回老宅。跑堂的按苏可的吩咐,去堂屋的八仙桌上,上齐了菜,烫热了酒,摆好两副餐具,拿随身带着的布巾擦净桌子,顺手又把桌里档和凳面抹一个过,问清什么时间来收家伙,便知趣地带上门走了,把满院的清静和雨的滴答,留给了这一男一女两位年轻人。

    苏可陪振和喝。振和的酒量不敌苏可。苏可允许振和慢慢抿。苏可对他讲自己一个人留在这憋屈的五源城里的全部寂寞。她解开领扣,除掉长衫。她说她头晕了。这时,雨哗哗地封了门。漏了天。满世界的确只剩了他跟她两个人。她让他扶她去西厢房躺下。那原本是她的一间卧室。他从没觉得她身子有这般酥软温热,半边身子依偎在他臂弯里,他竟一点没觉着沉重。柔细的头发轻轻蹭着他过分长大的下巴。后来,他耐不住一人在她床边枯坐,又回到堂屋里、独自急急地喝了几口,吃了几筷。听到她又在叫他,他在她门口犹豫,因为她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叫过他。这是一种使他不知所措的口气,使他心发软的口气。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他觉得喝下去的两碗黄酒,已经把自己周身每一处细微末节上的微血管都浸个净透。她斜躺在床上。她叫他在床沿边坐下。他没敢那样靠近她,只局促地在床头的夜壶箱上,就着那凉生生硬邦邦的箱面坐下。屋里没有点灯,他也找不到火柴。天光早就黄浊,房檐因此也低矮下来。在他独自又去喝酒吃菜的那会儿,她已经用过水,洗了脚,但不知为什么,却又穿上了她那双杏黄缎子面的绣花软底鞋。鞋底是那样的干净,仿佛从没沾过地似的。宽大的淡青色竹布睡裤,裤口上好看地绣上了一条墨绿色的云寿纹花边,并且露出了一截藕段似白嫩的脚踝。

    他记不得她还问了他一些什么,又说了一些什么。也许有怨艾,也许有倾诉,也许有笑嗔,也许有探询……也许什么也没有。他只是那么尴尬地呆坐着。他真怕有人来敲门。

    ……再后来,他听到,她要他帮她把鞋脱了。他满脸涨得通红。很短的一瞬间,他甚至感到受了屈辱。他不知道此刻应该允忍这种“下贱”的差使,还是应该愤然离去。但直觉又告诉他,“女先生”此刻真没半点羞辱他的意思。相反,她是羞怯地在请求。他不明白了。糊涂了。他没经历过。后来,他觉着她动弹了一下,把脚

    轻轻搁在了他腿面上。他就像挨了电击,一动都不敢动。但她却扭过脸去,把整个脸都羞怯地埋在了松软的枕头里。他突然有些明白她到底在想个啥了。他激奋,甚至害怕,他的手沉重得抬不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不要自卑。去把握住她。既然你喜欢这位“女先生”,那就大胆去喜欢吧。他终于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脚。她痉挛般地轻轻哼出声,全身都抽搐了一下。脸面上顿时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仿佛要窒息。足足有一秒钟的工夫,长长的无尽止的空白。雨水成匹地从门和窗的媚檐上泻落。他终于鼓起勇气掀掉她宽松的鞋壳,猛地俯下身去,把脸紧紧地贴到了她哆嗦着的腿面上……

    暑假剩下一个半月。这段时间过得特别平静顺畅。平静到使他忐忑不安,顺畅得让他预感要出什么大事。在他终于得到苏可至亲的疼爱之后不到一个星期,苏可便把上堂河的这间诊室正式改名为“振和诊所”。由她执掌的店铺里,所有员工,都一律改称振和为“宋先生”。苏可让宋振和正式接管两家中药店账房间的钥匙。让他用在商校所学的西式簿记的方法,把这些店铺的账目重新清理造册。于是他有了直贡呢礼帽。有了从上海步云皮鞋店买回的尖头镂空白皮鞋。有了从天津洋车行订购的专用黄包车。黄铜的灯座和白细布的椅套,再加上锃光明亮的克罗米轮圈和始终散发着桐油气息的车篷。经常有大红烫金的鹅黄水印梅竹笺的或锦缎盒封折子式的各种请帖送到。他还是住在上堂河那间东厢房里。老式的雕花木床,那挂蚊帐的框架同样是用沉香木雕就的。他学会了简易的手术,比如穿刺个脓包,清理个创面,缝合个伤口,拔除个指甲。苏可要他学。他也很愿意学。他愿意看到苏可的笑容。愿意苏可走近他。虽然在经历了那一个心尖发颤的夜晚之后,苏可再没允许他那样亲近她,再没给他这样的机会,但他无法不叫自己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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