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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博士·八(2)

  “我晓得!”她说得非常的自然轻快,可是有一些力量,象针尖似的,小而锋锐。她好象把文博士的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决不肯绕着弯子费话,而要一针见血。这使文博士惊异,平常。他总以为女人都是唠里唠叨,光动嘴唇,而没有任何识见与意义。况且唐振华又只是个小小的师范毕业生与小学教员。现在,他仍然不承认自己的观察有什么多大的错误,可是他觉出她有点例外的智慧,“例外”是最足使人惊异的。“我晓得!这不是第一次了!”她微微停了一小会儿,为是省得显出太直率不客气;笑将停住,话又跟着出来,象风儿将把花吹藏在叶下,又闪出来:“焦委员常常往济南送有志的青年,都由父亲招待,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们都很喜欢常有朋友们来,可以多听点事,长点见识。不过,以我自己说,我总觉得这种来往有点,有点,空虚,甚至于是虚伪。我倒不是说,这是因为我们一家子人落不着什么,所以觉得空虚。我是看那群青年空虚得有点可怜。”她又微笑了笑,似乎是要求文博士的原谅。

  他拧着眉点了点头,表示教她说下去,不必客气。为是减轻些正面的攻击,唐振华把话转了个方向:“你看,我们家里的人,父亲,哥哥,也都有点那个毛病。他们不去努力作自己的事,而老想借别人的光儿一下子跳起去。父亲,白忙一世,老觉着委屈。大哥二哥,也是那样,连对于学问都想用很小的劳力,而享极大的荣誉。他们都不大看得起我,因为我认真的去教小学生,而不肯随着他们的意思去找个阔人,作个太太。假若我看不上家里的人,我就更替那些由焦委员那里来的青年可惜。他们要顶好的事,要顶有钱的太太,并不看事情本身对别人有什么好处,并不为找个真能帮助自己的女子而结婚。他们自居为最上等的人,总想什么力气也不卖,而吃最好的,喝最好的。我并不懂什么,不过要据我看,就觉得这是讨便宜;人家当兵的,把命全押在那儿,一月才挣几块钱。”

  “密司唐!”文博士有些坐不住了。“原谅我插一句嘴,一个兵可以什么都不晓得,一个留学生的知识是花了多少年的光阴与多少堆洋钱买来的,这不能放在一块儿讲!”“一点不错!”她把听音提高了些,“可是一条命是一条命,把命押上,就是把所有的一切全押上了。押上命的既挣几块钱,我就看不出留学生有什么特权去享受!”

  文博士笑了,笑得很不自然:“密司唐,大概你我永远说不到一处了。也许,也许,原谅我,你曾经吃过留学生的亏吧,所以看他们还不如一个简单的大兵?”

  振华微笑着摇了摇头,笑意仿佛荡漾到脸外:“我没吃过他们的亏,父亲吃过;我晓得怎样躲着他们。我知道我长得不体面,资格低;我现在只想教小学生,将来呢,谁知道。无论怎么说吧,我知道我的价值,不肯高抬自己,也不肯轻看自己。我愿意这样,所以也愿意别人这样。我若是你,文博士,我就去找点自己能作的事,把力气都拿出来,工作的本身就是最高的报酬,劳力的平等才是真正的平等。”

  文博士不愿意再往下听。在国内读书的时候,他只得了学分与文凭,并没听过什么关于生活上的教训。在美国留学,除了上堂与读课本,并没体验过什么品德的修养与生命的认识。目的在得博士学位,所以对于别的事情用不着关心,正象上市去买一样菜,除了注意所要买的东西,他不过是顺手儿逛逛市场,只觉得热闹,用不着体验什么,思索什么,听了振华的一片话,他感觉到她根本不明白博士的价值,用不着再和她讲什么。况且她的话,他以为,必是因为吃了留学生的亏,因失恋而有了成见。即使她根本没有失恋,而这些话是由她心中掏出来的,那也适足以证明她的脾气别扭;在他想,一个女子根本不应当说这样的话:在美国,他见过的女人可多了,人家谁不是说说电影与讲讲爱情?没有这么整本大套教训人的。况且,她到底不过是个小学教员,怎能有高明的见解呢,怎能呢?一位博士而被个师范毕业生唬住,笑话!这么一想,他反倒可怜了她,凭她这一套,要能找到个男人才怪;长相又是那么平凡!因为可怜她,所以不便和她生气;反之,倒须再敷衍她两句,把这一场和和平平的结束过去。他很宽大的放出点笑容来:“那么密司唐,你看我不应当再留在济南?”

  “地方没关系,全看你想要做什么,与怎么做。”“哼,”他几乎是有意的开玩笑了,“我想先在这儿结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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