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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三章 水蛭)(2)



    后来,大弟大妹又把他抬回到草料房的阁楼上。他不吃也不喝。他以为爹因此会动心,兴许不再捆他。但爹却对他说:“想死,就赶快死。别再来烦人!”他又一次哭了。他叫道:“哦,我烦你们……烦你们……”他委屈。他下决心死。他的眼泪几乎把整个草料房里的干草垛全泡烂了。

    到夜里,那久违了的声音又来找他了。它几乎是带着红光,散发灼人的热浪。几乎没等他惊起,就从四面八方涌进了这充塞了干草腐败气味的阁楼。它来回地在阁楼里游荡,几乎要胀破那糊着泥巴的树篱子墙。村子里的人也说,那天夜里,在好几里以外,都能看见天放家草料房屋顶上蹿着红光。都以为着火了。天火烧。都跑到湖堤上。男人钻进苇丛,手执镰刀,把两腿插进冰凉的湖水里。女人敲着面盆、瓷缸、铁铲,排成一字长蛇阵,在湖堤上绕圈跺脚喊叫。他们看见那红光一会儿喷薄升高,一会儿又柔柔地回缩,只从墙缝里泄出一丝丝袅袅的余光。他们甚至还看到半空里隐隐绰绰站着个巨人,不见头,不见腿,只有半截身。就是这半截身,跟个大山似的在黑云的后头缓缓移动。若隐若现。甚至还有人说,“他”是个女的,后来倒退着变成一条同样不见头尾的黑蛇,隆隆地游进了云缝。

    天放家里的人也被惊醒。他们只觉得房在震跳。屋架也要倒塌。他们头晕目眩。不明白到底出了个啥事。只有爹猜到了一点儿。他舀起剩在锅里的那半桶骆驼油,叫大弟拿着长柄斧子跟他往草料房那儿冲去。但一出门,他俩都被一股腥烈的大风刮倒。红光已经消失。大地还在颤抖。而阿伦古湖却怒不可遏地翻腾,就像是要站起来,扑进哈捷拉吉里村来似的。大弟叫道:“爹,咱们没命了,没处逃了……”天放爹紧紧抱住廊柱。只把眼盯住草料房小阁楼上那早已被风刮开的窗户。他心里一阵酸热。他忽然猜到,他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大儿子了。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对不住这个自己故意把他弄成一字不识的大悍佬的儿子。他将最终失去这儿子。可是儿子,难道你不明白,爹这么干,也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啊……他想冲过去,但此时此刻他却一步也挪不动,就像许多噩梦在同一刻死死缠住了他。

    到天亮,所有的人发现自己仍然在自己那张睡了多少年的床上,好像啥也没发生过似的。压根儿没去湖堤上喊叫。鞋底都是干的。只有天放家的人知道,夜里的确出过事。因为天放不见了。捆他的四根牛皮条,全崩断了。断口的两头,都还留着皮条深深勒进皮肉里以后沾上的血迹。那根长板凳也断成了两截。爹没让家里人去追天放。他相信村里人说的“梦话”,在昨天夜里满布黑云的半空中,曾出现过一个巨大的陌生人,是他,或她,叫走了天放。这是没法阻拦的。

    就在往老满堡赶的路上,天放发现了二十二特勤分队。

    有一天,刚吃过晚饭不大一会儿,参谋长亲自来叫天放:“走,小吃蚤蛋,陪我出去散散心。”老家伙换了一身崭新的军服。灰呢子军大衣上的铜纽扣擦得金鳞般光亮。那张瘦长而又凹陷得像个炒勺的马脸上,坑坑洼洼全是肉疙瘩。略有异常的是那一天,每一个肉疙瘩上的杂毛全收抬光净了。

    门外马车伺候。天放赶紧把营务托给值星队长,就跟着钻进了马车的座厢。他很喜欢坐参谋长的马车。座厢宽大,于净,软和。坐垫和椅套每天都换洗,每天都拿香料熏过。这是一种特殊的薰香。他爱闻这种薰香。很有点阿伦古湖边花草的香味儿。当然还不是他最向往的那种气味。

    不一会儿,马车便进了城圈,但没往后斜街和白家工程所门前那片空场地去,而是贴着城根儿,紧着往北走了。

    参谋长瘦得像把干柴,精明两眼灯。别瞧他五十出头,一百公里长途奔袭演习,他绝对从头顶到底,能一直随大部队行动。他这把年纪了,说不累,人真不信。但他就好跟当兵的混作一堆,大生一个军人坯于。天放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也器重这个新兵营管带。

    由着马车轻微地呕当了一会儿,天放觉得该探问一下了,便毕恭毕敬地问:“参谋长,有话要吩咐?”

    “吩咐个鸟!出来散心,就是散心。”参谋长那对细小的肉里眼在平光的圆镜片后头善意地闪烁。又问:“腿上的伤好些没有?李医官说,他给你使的药,一百条腿也能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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