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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二章 联队部)(6)



    朱贵铃想好好地歇一会儿。可我又在等谁呢?他问自己。他面颊依然潮热。心里烦躁。不时瞟瞥紧闭着的门扇。他确实在等个人。不是妻子。层弱多病的她早回她自己的卧室安息了。为了免去她上下楼的劳累,她的卧室就安排在一楼。但她尖促激烈的咳嗽声,仍不时传到楼上。他等的也不是孩子们和他们的姑姑。吃晚饭的时候,是他过问他们学业的时间。现在,则是孩子们的姑姑管教他们的时间。单日,她给他们讲圣经上的故事,双日给他们讲《龙文鞭影》。这本书,是明朝万历年间国子监祭酒萧良有编撰的。也是朱贵铃小时候,听人系统讲过的第一本书。

    他骂自己没有出息。但他的确在等那个人。她果然来了。脚步声迟疑、仓促、羞愧,又是迫不及待。一听到她上楼来了,他立刻从面对木板阳台的落地窗跟前转过身来,本能地捻小了灯芯。浑身突然变得炽热而又无力。在一股灼人的气血的冲击下,身子胀胀地战栗。

    她捧着他的睡衣睡裤和睡帽。她是他从印度带回来的女佣,十九岁的二小。

    门迅速地滑开,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热烘烘的带着一点檀香味的男人休息。她没敢抬头。她想隔着门槛把睡衣递进去就走。她知道走不了。上楼时她就在战栗。心跳。她知道自己会在近似黑暗的朦胧中被拥到一个火热的怀抱里。她熟悉那件雪白的衬衣。袖口上的金纽扣。她熟悉那眼底的贪婪和赤诚。把她抱到那宽大柔软的皮圈椅上,他喜欢她手足无措到连气都喘不上来的神情,也喜欢她无依无靠的可怜劲儿。每一回,他都要暗自惊讶,她怎么会有那么沉?他总是先去抚摸她纤小而圆活的双脚。他总是跪在她面前,把整个脸都埋在她脚面上。那样狂热地长时间地亲吻着她的脚面。

    “哦……不行……不行……”她几乎要惊叫,但又不敢。她知道这时候,夫人还没睡着。患有失眠症的夫人上床后,不到天亮前的那一两个小时,是不会睡着的。在这段时间里,夫人的听觉格外敏锐。任何一点响动,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想用力收回被他紧紧捉住的双脚,差一点蹬翻铸铁底座的皮圈椅。

    他只得松开了她的脚,但仍然要搂住她柔韧而富有弹性的腰,把她的脚夹在自己的腿的中间,把自己的脸埋放在她温软的腿面上,久久地跪坐在她面前,一动不动,也不让她动弹,直到心底那一阵阵抽搐般的战栗渐渐平息。

    然后,他会对她说:“你走吧,我要办公了。”他便不再传唤她。

    祖父也喜欢身边的女佣。或者说,比朱贵铃更喜欢。丧妻后,他就不肯再续弦。他讨厌给他介绍的那许多有身份有学问有丰厚嫁妆的女人。他觉得这些女人没一个不装腔作势的。没一个能算得上真正的女人。他只喜欢那些女佣。他甚至都不讲究她们的身材相貌年龄,只要是一个大字也不识的女佣,不管什么样的都能激起老头儿的狂劲儿。朱贵铃也一样,甚至在中学时代,他就腼腆地纠缠自己家里的那些丫环。他根本不能和外头的女人交往,一见外头的女人就心慌得不知所以,但却从不放过自己家的女佣,甚至自己那位年轻的乳母……

    十分钟后,电话铃响得厉害。他不肯接。随它响去。它果然顽固,继续响,同样不肯罢休。他简直要扯下电话机,扔下楼去,把玻璃窗哗啦啦砸个大洞。电话是联队部值班军官打来的。城里最大的一家富商,白氏兄弟,紧急求见指挥长本人。在老满堡联队,没人愿意怠慢白家这一对兄弟。特别是中下级军官和普通士兵,没一个人不敬佩这二位。这二位当年也是苦出身。二十年前,从晋东南的源上来,揣着几斤面,一张狗皮褥子,盲流到阿达克库都克。现在人家过的什么日子?先甭说别的,前年这二位给全联队当兵的每人添了一身替换衣服。去年又给全体校级以下的军官每人添一双黑牛皮皮靴——按规定,只有校以上的军官,上边才发给这样的皮靴。可全联队校级以上的军官一共才六七个。到去年下半年,联队奉命组建骑兵支队。经费上有一大块缺口。他俩得知,马上购置了阿拌河河边上一片上好的草场,送给联队做马场,并且又派人去西安南京置办全套药械用品,帮骑兵支队办起了必不可少的兽医室。今年还会给个什么彩呢?大伙眼巴巴正盼着哩。

    二小不愿指挥长为了她而耽误公事。她轻轻从朱贵铃的臂弯里抽出手,去摘下电话听筒,递到朱贵铃面前。这几乎等于在命令指挥长接这个电话了。朱贵铃无奈地笑笑,只得接了。但一等听到,是白氏兄弟的事,而且他俩已经到了联队部,此时正在院子里等着,朱贵铃便跟触了电一样,猛地蹿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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