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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雀群(二十、冬夜的火)(9)



    “高场长,我是刨土坷垃长大的。你瞒谁,也瞒不住我啊。房前屋后刨点地,能刨出几十公顷来?你把我当谁了?要不,咱们上一家家的房前屋后去丈量?你全场房前屋后这点边角地,撑死了,我给你这个数。”他说着伸出一个巴掌,来回翻倒了一下,表示“十公顷”。接着又说道,“那,还有六七十公顷呢?不会在各家各户的床上搁着吧?你们冈古拉小家小户的床也没那么大吧?”“张秘书”那会儿年轻气盛,说话做事,都跟扛完麦捆,留在汗衫肩膀头上的麦芒尖尖似的,扎得人浑身不自在。高福海只得承认,确实私下开了几大块完整的“黑地”种土豆了。但收下的土豆,也确实全当口粮按人头分到了全场职工嘴里去了。他说他记着账哩。你们可以查。我个人要多吃多占了一斤粮食,私分了一分卖粮款,就开除我党籍。“张秘书”让他把账本拿来,一一查清,记下数字,带回县里。两个月后,高福海就收到了一份通报批评,党内记过处分,责成他在当年的三级干部会上做公开检讨。从此以后,上头再也没有推荐过他去当劳模。他因此再也没当过劳模。这一点,高福海当然感到心疼,但还不是让他最痛心的。让他最痛心的是,县里做出决定,要他把私种黑地三年来收获的土豆,按十斤折一斤的算法,换算成麦子,全补交国库。冈古拉本来种麦子就不多,产量也不高。这么一来,在后三年里,冈古拉的人除了娃娃和病号,几乎全靠苞谷粉过日子了。全年,只在大年三十和五一劳动节八一建军节,每家视人口多少,发三到五斤白面,包一顿饺子,蒸一屉白面馍馍,让全家人高兴一回。而那种高兴,激动,几乎又都凝固在一种让人心碎的静默中。当爷爷把第一个白面馍从热气腾腾的笼屉里拿给他最喜欢的小孙子的时候,全家人居然都会颤栗起来,那种从心底里涌出的喜悦,会让一个人几近崩溃而处于完全不知所措的境地……而第二天,在场部的商店门口,却总会有一些老职工,见到高福海,真心诚意地感谢他,感谢场党委,让他们过上了一个能有白面吃的节日。这时候,他真想狠狠地抽自己的一个大嘴巴,再躲到哪儿,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当年秋后,他又下令开了几块“黑地”,索性将它们全种上麦子,并把收下的这些麦子全贴补到职工的口粮里。镇里县里知道后,居然也没把他怎么样。他们知道他跟他们犯上倔了。较上劲了。不再追究,并不是说那会儿政策已经变了,只是种黑地的单位和人太多,法不责众。那就睁只眼,闭只眼吧。当然,也就更不能给他“省劳模”称号了。他也逐渐地疏远了这方面的关系和冷淡了这方面的追求。只是每到五一劳动节前后,上头照例召集劳模们举行一些公开的宣传表彰活动,他或从报上见到,或从广播里听到,回想起当年的荣耀和喧哗,心里多少仍会有些郁闷和不平。后来,“张秘书”调到哈拉努里当副镇长。从副镇长到副书记,从副书记到这一回的临时党委书记,他俩从表面上看,相处得还挺好。每年入冬前,高福海都会托人给张书记捎一车最好的土豆去,再捎十五公斤最好的肉苁蓉干和几十斤黄羊肉。(冈古拉的大沙包上出产品质极好的野生肉苁蓉。这玩意儿,外观和颜色都像发育完好的男人xxxx。数伏天,它们就那么一根根凸出在滚烫的茫茫大戈壁的沙包地上,显示着它那几乎可以说是无可压抑的生命力。据中医大夫说,它是一种极好的壮阳药物。)但谁都说,从发生“黑地事件”后,高福海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外表看,越来越情绪化,越来越不讲自制;而从内心来说,却一天比一天压抑,一天比一天不愿意走出冈古拉,不愿去接触外头的人,越来越把自己“封闭”在这片完全属于他的高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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