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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第十一(2)

  老冯因为给洗宅盖造防空洞,并且包修全城的防空壕,遂成为阴城造洞造壕的专家,而应下更多的生意来。他几乎每天到洗宅来,领着他的主顾儿来看“样子”。“就照这样儿做吧?土还要加厚?看,这已经够厚了,五尺多!要再加上二尺怕要自己塌下来的!五尺很够挡炸弹的了!炸弹没多大劲儿,就是响声大。”那些来看样式的人,虽然不深信老冯的话,可是洗宅的防空洞既是这样,大概不会有很大错儿的。于是便把性命交与桂秋的疎懒,与老冯新盖的土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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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时人的住处是间小黑洞,在阴城极热闹的一条巷子里。巷子不宽,可是昼夜不断行人。巷子不长,可是小饭馆就有两三个。堵西汀把曲时人安置在这里,好不至引起怀疑,因为谁也想不到在这么热闹的地方会藏着个小黑洞。

  黑洞虽小,堵西汀可是常常带着朋友来聚谈,屋子里坐不开五六个人,所以有时候大家就须立着商议他们的事。

  曲时人很满意,他不怨屋子里黑,也不怨没有坐处——朋友们来到,他应是第一个立起来的,因为他即是新手,又是小黑洞的主人。在这间小黑洞里,没人的时候他得以静静的思索;有人的时候他得以听到使他见到一些光明的话语。在这牢狱似的地方,他看见了智慧与勇敢。他觉得自己仿佛象是在一个卵壳里,虽然见不到阳光,可是正在吸取智慧与勇敢,然后可以孵出一个新的人来,一定不是先前他所在的学校中能造就出来的。

  这小屋,当堵西汀来到的时候,就是在白天也对面看不见人。堵西汀的烟卷是接二连三的吸着,而他又不许开开屋门;屋里满是烟。堵西汀的烟吸完,照例是曲时人到街上去买。曲时人不大愿意出去,因为虽然离烟摊子不远,可是一出去到底得少听见许多句话,这是个损失。

  慢慢的他想起一个办法,他得给堵西汀预备下香烟,省得临时出去买。极平常的一个主意,可是他非常的得意,他以为这足以表示他的热烈,他之机灵。从前,他对一切都马马虎虎,现在他连一个字也不肯随便的放弃,凡是堵西汀说出来的,他都须听到,放在心中。

  他几乎连复仇的念头都忘了。自己所受的那一些委屈算得了什么呢,他须在堵西汀的指导下,去把命卖掉;这样死,他以为,才会有价值。他不叨唠了,他几乎是终日一语不发,心里与脸上都极静,静静的等候着命令;假若堵西汀发令叫他马上去投个炸弹,他觉得他会连大气不出的,揣起炸弹就走。

  在他们的商谈中,他可也听见不少他所想象不到的坏事,象已有人赶办太阳旗与五色旗那种事。听到这些寡廉鲜耻的事,再听到堵西汀们设法破坏这些事的计议,他就格外佩服堵西汀与堵西汀的朋友们。不错,堵西汀们人少势力小,不能一网打尽的把汉奸们一齐肃清,可是唯其以少碰多,以弱碰强,才见出热诚与真心,才是真肯牺牲。英雄似乎是,曲时人咂摸着,只计邪正,不计成败的人。

  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执行时的困难与办法都一一的想到。堵西汀可以在商谈时接受大家的意见,而在执行时自有他的办法。他有胆量与经验,他知道非照着自己的办法走不能实现大家拟定的计划,他不便因客气而把事弄糟。这个态度不算错,作领袖的理当能宽能紧。可是,这么习惯了,他渐渐的把心思全放在实际上,而对理论与理想视为无足轻重。当大家商量事的时候,虽然他还不限制别人说话,可是有时候对稍为空洞的话不能忍住性子去听,连连的吸着烟卷,他象个受了伤的虫子似的扭转着瘦身子,使椅或凳发出响声。这使发言人很难堪。他知道这不对,可是管束不住自己;他的热烈使他不怕得罪人,而得罪人又使他心中不安。因免去不安,他有时候须发狠,使人怕他。

  正落着细碎的秋雨,堵西汀的帽子带着一层象露珠的水星,钻进了那个小黑洞。

  “他们怎么还没来?”他问曲时人。

  屋里虽然很暗,曲时人还能看到堵西汀的眼光,极亮的往四下里旋扫,倒好象不是找人,而是寻一件什么东西似的。

  曲时人还没回出话,又进来两个人。曲时人只能看清他们是一高一矮,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因为他们都把帽子戴得很低。曲时人近来也学会把帽子戴到压着眉毛,一来是大家都那样,二来是这样戴帽使他心中觉出一种神秘的勇气。对这些低戴帽的朋友,他不敢多问什么,就是他们的姓名也不敢问。他只觉得他们是一些英雄好汉,无名的英雄好汉,到这黑洞中,商量一些把阴城从灭亡中夺回来的事。“来晚了,你们!”堵西汀把帽子摔在个黑暗的什么地方,没等他们答话,他接着说,语气柔和了一些。“先谈着,不用等。他们,永远不记准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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