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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第十(2)

  车慢慢的开了,他们想不到说话,忘了过去,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心跳得很快,眼很明,似乎只是那么一股气,一股香热有力的气,充满了他们的心与肢体。这时候,他们已没有了个性,而象被卷在波浪中的鱼,顺流而下,狂喜的翻转着鳍与尾。他们是被支配在一股热潮中,身不由己的往前,往前,往前,去看那光明与开朗的圣地。利与害,平安与危险,全不在他们心中。他们没有计较,只有奔赴,把骨头投在火中烧完是最大的喜悦。

  

3

  抽冷子,那个热心看地图的青年,向树人问了句:“干什么的?”这个青年长着张最阴郁的脸,头上剃得光光的而显不出一点明朗,嘴唇是那么厚,简直使人怀疑他会有把他们张开的力量。他的眉是两丛小的黑林,给眼罩上一片黑影。他最好是坐在地窖里写一本恐怖的小说,或是去扮演神怪戏剧中一个小魔,绝不适宜于当兵。可是他的确穿着一身军衣,顶脏,顶松懈,胸前那块标志,几乎是象随便从垃圾堆中拾来,而更随便的贴在那里的。

  厉树人最初是想笑,然后又觉得就是不笑,而告诉他实话,他也绝不会相信;这个青年既那么认真的看地图,一定不会轻易相信什么。结果,树人极坦然自在的,信不信由你的,说:“我到前线去服务。”

  似乎很舍不得把眼离开地图,那个青年很慢的把地图放在膝上,然后抬起头来愣了一会儿,仿佛是在记忆哪一省有多少人口,与多大面积似的,事实上,他并没背诵这些,而是琢磨树人的话。言语达到他脑中是很慢的事;已经达到,他还须用力去捉住,才能明白话语的意思。

  “啊!战地服务!”他吟味着,似乎是表示他已听明白,而值得骄傲。又待了一会儿:“没有多大用处!”

  金山和平牧乾都注意到树人与这怪青年的谈话,他们不约而同的想问:“怎样没有?”可是一见树人没言语,他们也就不便出声,而呆呆的看着那个奇异的兵。

  树人看出那个青年听话与预备话是那么不容易,所以决定不发问,而等他自动的陈说,省得多耽误工夫。

  待了半天,怪青年果然预备好了一段话,说得很慢,很真,很清楚。他的声音低重,象小石子落在满盛着水的坛子里似的。他说:

  “从政治上看,从军事上看,从人心上看,我们都没有打胜的希望。”说完这句,他赶紧一抬手,似乎唯恐树人发问,而打断他的思路。“你必要问我:为什么你来打仗呢,既然明知无望,没用?很难回答。我是因悲观而来打仗,被敌人的枪弹射死,强似自杀。失恋么?不,永没重看过女人。没饭吃么?不,小康人家。但是在一个没有什么光明的社会里活着,纵然不饥不寒,没有女人的缠扰,究竟是不痛快的。死较比是痛快的。没有战争与革命的精神么?我看见过自号战士的人,只知道几句标语,而阴恶万分;一千块钱就连他代他的标语一齐收买过来。”他完全象是自白了,没看着树人,也没看着任何东西,眼藏在眉下,厚嘴唇慢而费力的启动。“投军,服务,一概没用。我只为乘这机会结束生活的——或简直应称为生命的烦恼。”他抬头看了树人一眼,仿佛已忘了树人是和他交谈的人。愣了一会儿,又把地图拿起来。“正如洗桂秋一样,”金山向树人点了点头,“所不同者,一个是因悲观而不动一个手指,一个是因悲观去迎着枪弹走。都很可惜!”

  树人看了看那个地图的热心读者。知道他不会听见他们的话,笑了笑:“这个人还有希望,等到他上了阵,看见士兵的英勇,他就会开口笑了。你若不到菜市去,你就不能明白人们为什么因半个铜板而起争执。要明白民族的真价值,得到战场去。这个仗必须打,不单为抵抗,也是为改建国家。说到桂秋,他不能与——”树人指了读地图的青年一下,“相比。不动的便是废物。”

  “桂枝比她哥哥好,”牧乾把个哈欠堵回一半去,用手轻轻拍着口。

  “也好不了多少!”金山故意对女子不客气。

  “总好一点,”牧乾用妥协代替争辩。

  这种结合是不易成功的。以她的财富,身分,她纵使看出婚姻的无望,也不肯这么降格相从;即使桂秋不加干涉,亲友们也会在背后指点她的。战争把人心摇动起来,忙着结婚成为共同的谅解,即使不大合适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了。大时代来临,替桂枝解决了困难。她自己的事高于一切。抓住时代,远不及抓到一个爱人。不错,她可以去服侍曲时人,甚至于去服侍一个伤兵,可是这只是爱的附属工作,她不明白那工作本身的意义。假若非服侍伤兵去,时人还能看得起她,她也就只好前去。若是不须服侍伤兵去,而事情也很顺利,那自然就不必多此一举了。说真的,她是正向着这条路子上引导时人,叫他忘记了树人们,忘记了复仇,而逐渐的把她所习惯的生活传授给他。同时,她愿使哥哥桂秋做些可以叫时人满意的事,而这些事是并不难做的,只要出点钱就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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