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蜕·第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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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时人不象易风那么穷,可也不很宽绰;在学期初交一切费用的时候,有时候就须转磨为难。父亲是个老举人,深盼儿子毕业,去作个小官。自幼儿被这种督教希冀包围着,曲时人几乎没有过青春,老是那么圆头圆脑的,诚诚实实的,不对任何人讲他有什么志愿,而暗自里常常想毕业后怎样结婚,怎样规规矩矩的去做事。他绝对不浪漫,同时也就不惹人讨厌。谁都对他不错,谁对他也不重视,在各种集会与团体里,他永远是个无足轻重的基本人员——他永远担任庶务或会计,事情办得相当的好,而对于会中的计划与大事不十分清楚。

  敌人的飞机与炮火把他吓醒:国破家亡,闭上眼再也想不出他将来的太太,与将来的职业;这些稳当安全的想象,都被炮声打得粉碎。亡国奴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假若他必须达到那小小的志愿,他得倒退几十年或几百年,活在太平世界里——这不可能。目前要打算生存,他得放下那个老实的梦,而把青年的血溅在国土上。要不然,他就须低头屈膝去做汉奸,混两顿饭吃。他还不这么愚蠢。

  他的父亲和洗桂秋的父亲有相当的交情,洗家老人虽已去世,可是曲家老人还愿儿子与洗桂秋维持着父辈的友谊,以便对儿子的前途有些好处。在平日,曲时人并想不起洗桂秋会对他有什么帮助,因为自己的志愿既不很大,当然就无须乎格外的拉拢阔人,象洗桂秋那么阔的人。现在来到洗家,只是为大家的方便,他并没有长久住下去的心意。他心中那些小小愿望既已破碎,现在是用着些不十分固定的,较比远大的志愿来补充。他说不出来什么漂亮的话,可是心中象棵老树似的发了新芽。他愿随同着这几个新朋友去挣扎,即使他自己不怎么高明,他相信这几个朋友是可靠的,必能把他引到一条新的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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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树人是天生下来的领袖人才,他知道在什么时候应当动作,在什么时候应当缄默。有时候,他管束不住自己,那只是因为青春与热血的激动,使他忘了控制:但在这种时候,他自有一种威严与魄力,使人敬畏。

  在心里,他很愿安静的研究哲学,不多管闲事。可是他的气度与聪明,几乎是他的不幸;到时候就会有人找他来,求他指导什么工作。同时,这种义不容辞的事务,往往叫一些愿做首领而不肯受累负责的人们在他背后嘀咕,说他有野心有阴谋,把他的诚实看作虚伪,精明看作诡诈。因此,他在不去与他们计较的宽大中,更想去多读些书,少做些事,他没有必成个学者的志愿,可是也不愿把时间都花费在办事上。这种避免无谓的牺牲,与自觉缺乏任劳任怨的精神,又每每使他苦恼。有时候他甚至于显出抑郁。

  平津的陷落矫正过来他的抑郁。他认清中国人——即使是大字不识的——有一种伟大的哲学作他们举止行动的基础;不识字的只缺欠着些知识,而并非没有深厚的教化。那受过教育的倒可以去作汉奸,原因是在有哲理而不能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他们所知道的不就是所能作到的。在这一点上,受过教育的倒有临难力图苟全的行动,而没受过教育的却见义勇为,拼命杀上前去。他自己是研究哲学的,他当首先矫正这个错误;国难当前,而缺乏在行动上的壮烈与宏毅,是莫大的耻辱。他必须任劳任怨的去做事,生也好,死也好,伟大的国民必须敢去死,才足以证明民族的文化有根,才足以自由的雄立于宇宙间。设若空有一套仁义礼智的讲章,而没有热血去作保证,文化便是虚伪,人民便只是一群只会摹仿的猴子。

  他不屑于和洗桂秋谈什么,洗桂秋不过是个漂亮的猴子而已。

  

6

  几天的辛苦,使他们睡得象几块石头;洗家的床铺是那么干净柔软呢。一觉睡到天明,象要抓早赶路似的,他们都不敢再放心去睡,虽然不大舍得那柔暖的被窝。忍了一会儿,朦胧之间听到街上一些声音,他们决定起床。再睡下去似乎是可耻的事。连睡得最迟的金山也不甘落后,楞楞磕磕的坐起来,打着酸长的哈欠。

  他们找不到水,又不愿去喊仆人——洗家的仆人一向是到八点多钟才起床的。好在不洗脸已算不了什么严重的事,他们开始低声的商议。每个人似乎都已把话预备好,一开口大家便都表示出不愿在洗家多住。这个,用不着怎样细说,彼此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是,到哪里去呢?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若是大家要为自己找个安全的去处,或者倒容易解决;他们是要马上找到工作,救国的工作——假若不是为尽个人一分力量,去参加抗日的工作,大家何必由北平跑出来呢——这却很难!“不要乱讲!”厉树人象主席似的阻止大家。“我们须一项一项的讨论。先决定我们是必须在一处呢,还是分散开,各自找各自的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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