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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雀群(十三、监视)(5)



    “这爷!硬是要我们给他殉葬哩!”赵大疤心里忿忿地怨恨不已。

    至于马立安和朱、李等人参与其事,倒是更多地在为冈古拉的前途担忧。他们的脑子也许不如赵大疤的那么活泛,那么灵便,但无奈中,他们却更多地把个人和家人的前程都捆绑在了冈古拉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们当然不是不想离开冈古拉,只是不敢去做这样的设想罢了。

    大约半年前,朱副场长曾约了李副场长,一块儿到高福海家,跟他专门谈过一回他的“身体问题”。当时他俩建议高福海回口里找个疗养地,“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啥叫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这个‘一段时间’,到底得多长?嗯?啥又叫‘好好地休息’?要我完全甩手不管冈古拉的工作,是这意思吗?嗯?那,我不管,谁来管?你管?还是他管?”他分别指着朱和李,问。“我还非得回口里去‘休息’才行,留在冈古拉都不行。是这意思吗?我留下,碍你们谁的手脚了?嗯?”高福海一连串的反问,吓得朱、李二位再没敢说第二句话,赶紧找了个别的话题,岔开去。后来,李副场长怕高福海产生误会,特地另找了个时间,单独去跟他作了一番解释,说他跟朱副场长之所以提议让他“休息”一段时间,只是觉得他这些年实在太累了,又有十来年没回老家探过亲,无非就是想让他出去转转,瞅瞅,放松放松,真没有别的意思。肯定没有别的意思。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一连诚惶诚恐地跟他说了三个“没别的意思”。

    但后来,高福海还是在各种会议上,当着朱、李二位,多次有意无意地提出:“有些同志希望我离开冈古拉,躺倒休息。看来,我是该退出历史舞台了,该彻底休息啦。”他每一回这么说的时候,朱、李二位都会如坐针毡般地紧张和不安。尤其是李副场长,脸色一下就变得像死灰般惨白,头也立马耷拉下来,半天不再吱声。从那以后,他俩再没敢跟高福海谈什么身体问题,更别说去跟他提这个“精神状态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俩甚至都不敢上高家去聊天喝酒,但又不能不去。

    高福海当然不会认为自己就真的不需要休息和探亲,更不会愚蠢到那样的地步,认为自己真的就是个金刚不坏之身,到死也不会生什么病。事实上,这些年来,老寒腿、腰椎间盘突出,哮喘,胸闷,头胀,头晕,右手手指尖麻木,右眼视力减退……以及心脏不规则地间歇停跳,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一直在纠缠着他,而且年复一年地在加重之中。对这些,他心里也是不痛快的,但真叫他担心的是,他发现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时候,甚至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一开始是老伴提醒他,说他怎么随便拿周围的人“开涮”,不把人当人。一点都不顾别人的面子,张嘴就骂:“你怎么笨得跟猪一样呢?”他一开始还没把老伴的这话当个话,只是笑着反驳:“你又没事儿给我找事儿。上纲上线。我怎么不把人当人?我什么时候骂人猪了?”老伴就给他举例,说:“昨天,五连的杨连长带了几个亲戚来看你。这些亲戚都刚从口里来,老杨也有好多年没见他们了。人家高兴,带他们来看你,也是希望你在这几个亲戚跟前给他长点面子。你倒好,一见面,就紧着拿人家老杨开涮,说人家五连前几天整的那几块地跟猪啃的一样,说人家老杨不像个连长,倒像个猪头,就知道张了个大嘴,吧唧吧唧四处去拱。说完了,自己还哈哈大笑。一点都没瞧见人家杨连长当时脸上那副尴尬相。”“五连那几块地就是没整好嘛。我批评他几句,又怎么了?”老伴立即反驳道:“你这个当场长的可以找一百个时间去批评他,干吗非得在人家亲戚跟前批评人呢?还说人家是猪头,有你这么批评下级的吗?”“我怎么就不能在他亲戚跟前批评他?他把地整成那样,我说他一声猪头,又怎么了?他还有脸尴尬?他要知道尴尬,难受,就先把地给我整好嘛!他还是个老连长哩!嗤!”“行行行。不跟你呛呛了。你自己瞧着办吧……”老伴转身上菜地去了。以后,他渐渐发觉自己确有这样的“毛病”:只要自己愿意的,往往张嘴就来,根本不顾忌场合和对象。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把这看作是自己的长处:直率嘛,坚持原则嘛,不讲情面嘛。后来也想有所收敛,但看到那些被他批评、嘲弄的部下们,往往也只是一笑了之,有的人甚至还会附和着他那些对他们带有某种侮辱性的嘲弄,变本加厉地把他们自己挖苦上几句,他心里便洋洋自得起来,认为这充分表明,在他这儿,“上下级关系融洽”,“大家伙都跟他一条心”,也就由着它去了。以后,在冈古拉反而传出这样一种说法,高场长越是挖苦你,越是嘲弄你,对你越厉害,越不讲究方式方法,越不把你当个人对待,就证明他越信任你,越把你当成了“他的人”。大伙这么说,当然是有理由的,一个最明显的例证,那就是韩起科。高福海最信任韩起科,韩起科百分之一百是高场长的人,这是全冈古拉的人都有目共睹,绝对确信不疑的;但高福海对韩起科也最严厉,最不讲方式方法,嬉笑怒骂完全由着他性子来,这也是全冈古拉的人都有目共睹,绝对确信不疑的。对这种说法,高福海是默认的,甚至感到高兴。实际上也是这么回事。如果一个下级,不是他十分信任的,没被他列入“他的人”的范围之内,他对他总是会有所顾忌,有所防备,他对他相对就会变得“客气”一点;反之,就会“无所顾忌”,嬉笑怒骂,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久而久之,他周围的人,为了能得到他完全的信任和重用,成为“他的人”,就追求这种“嬉笑怒骂由着他性子来”的状况,甚至纵容他“嬉笑怒骂由着他性子来”。一直到去年的年底,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他才开始有所警觉,有点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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