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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老了(2)

    女土司又说:“要是我饶恕你的一切罪过……”

    那个侍女坚定地走到了索郎泽郎身后,打断了她的话,说:“我并没有什么罪过。”

    尔依举起相机,先是一声爆响,接着又是一片眩目的白光,这一下也把我的岳母吓得不轻。她一脸惊恐的表情给摄入照相机里去了。照完相,女土司说,明天,她就要回去了。我说,还会有其他土司来这里作客。

    她对麦其土司说:“本来,我说到这里可以跟你再好好叙叙话,可你老了,没有精神了。要是别的土司要来,我就等等他们,一起玩玩吧。”她那口气,好像那些土司即是她旧日的相好一样。高高在上的土司们其实都十分寂寞。

    银子有了,要么睡不着觉,要么睡着了也梦见有人前来抢夺。女人有了,但到后来,好的女人要支配你,不好的女人又唤不起睡在肥胖身体深处的情欲。最后,土司们老了,那个使男人充满自信的地方,早就永远地死去了。麦其土司被一身肥肉包裹着,用无奈的眼睛看着曾跟自己有过云雨之欢的茸贡土司。他们都老了。

    夜降临了。

    看上去女士司比早晨苍老多了。我母亲和父亲也是一样的。早上,他们打扮了自己,更主要的是,早上还有些精神,下午,脸上扑上了灰尘,加上上了年纪的困倦,便现出真相了;麦其和茸贡都盼着别的土司早点到来,下人们在楼上最向阳的地方摆上了软和的垫子,两个土司坐在垫子上陈望远方。土司太太则在屋里享用鸦片。她说过,在汉地的家乡,好多人为了这么一点癖好,弄得倾家荡产,而在麦其家,用不着担心为了抽几口大烟而有一天会曝尸街头,所以,她要好好享受这个福气。我叫黄师爷去陪着母亲说话,两个汉人可以用他们的话说说家乡的事情。天气好时,每到正午时分,河上总要起一阵风。

    河上的风正对着麦其土司的夏宫吹来。下人们站起来,用身子把风挡住。每天,都有客人驾到。差不多所有土司都来了。其中当然少不了拉雪巴土司。拉雪巴土司跟麦其家是亲戚,大饥荒那几年,在我初建寨子时,他曾在这里住了好长时间。在所有土司里,我要说,他是最会做生意的一个。他的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先到的土司们都由楼上下来了。我看迎客用的红地毯已被先到的土司们踩脏了,便叫人换上新的。拉雪巴土司穿过中午时分昏昏欲睡的镇子,走上了木桥。更加肥胖了。大家最先看见的是一个吹胀了的口袋放在马背上。马到了面前,我才看到口袋样的身子和宽檐呢帽之间,就是我朋友那张和气的脸。看看吧,这片土地上一大半土司站在他面前,但他只对这些人举了举帽子。当初,我夺去了他手下的大片土地,但他一下马,就把我紧紧地抱住了,两个人碰了额头,挨了脸颊,摩擦了鼻尖,大家都听见拉雪巴土司用近乎呜咽的声音说:“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拉雪巴土司已经不能自己走上楼了。

    黄师爷有一把漂亮的椅子,下人们把拉雪巴土司放在椅子里抬到楼上。坐在椅子上,他还紧拉着我的手,说:“瞧,腰上的气力使我还能坐在马背上,手上的力气使我还能抓住朋友。”我要说,这个土司应该是所有土司的榜样。

    最后一天来的土司是一个年轻人,没有人认识他,他是新的汪波土司。他从南方边界出发,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所以用了比所有人都长的时间。最近的路是穿过麦其土司的领地,他没有那个胆量。听了这话,麦其土司哈哈大笑,很快,他的笑声变成了猛烈的咳嗽。汪波土司没有理会麦其土司。他认为这个人是已经故去的汪波土司的对手,而不是自己的。他对我说:“相信我们会有共同的话题。”

    我给他倒一碗酒,意思是叫他往下说。

    他说:“让我们把仇恨埋在土里,而不是放在肚子里。”

    管家问他是不是有事要求少爷。

    汪波土司笑了,他请求在镇子上给一块地方,他也要在这里做点生意。麦其土司接连对我摇头。但我同意了汪波的请求。他表示,将按时上税给我。我说:“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要是中国人还在打日本人,我就像叔叔那样;掏钱买飞机。但日本人已经败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有人间:“汉人不是自己打起来了吗?”

    我说:“黄师爷说,这一仗是中国最后一战了。”

    土司们问黄师爷是红色汉人会取得胜利,还是白色汉人。

    黄师爷说:“不管哪一边打胜,那时,土司们都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不会是自认的至高无上的王了。”

    土司们问:“我们这么多王联合起来,还打不过一个汉人的王吗?”

    黄师爷哈哈大笑,对同是汉人的麦其土司太太说:“太太,听见了吗?这些人说什么梦话。”

    土司们十分不服,女土司仗剑而起,要杀死我的师爷。土司们又把她劝住了。女土司大叫:“土司里还有男人吗?土司里的男人都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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