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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第七章 沙复明)(5)

    就在酒吧的不远处,左前方,一个角落里头,正坐着一个高大的高中男生。他是第十四中学篮球队的主力中锋,他的怀里歪着一个桃红柳绿的小女生。这是沙复明不可能知道的。主力中锋的怀抱在四天之前还属于向天纵,但是,它现在已经被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给霸占了。向天纵的心正在流血,她不服输。她要有所行动。向天纵就是在“有所行动”的路上遇见沙复明的,想都没有想,一把就把沙复明的手拉过来了。她_定要拉着一个男生出现在主力中锋的面前。

    向天纵的耳朵“在听”沙复明,可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左前方。她一直都盯着那一对“狗男女”。主力中锋正望着窗外。向天纵的眼睛却在挑衅。而桃红柳绿的“小女人”也在挑衅。但是,这挑衅是可爱的,她们的目光都没有表现出咄咄逼人的气势,相反,内容是幸福的,柔和的。她们在竞赛,这是她们的奥林匹克。她们就是要比较一下,看看谁的目光更柔、更轻、更媚,一句话,她们在比谁更快乐、更幸福。作为一个胜利者,“小女人”目光更为曼妙,是妩媚的姿态,还有“烟笼寒水月笼沙”的劲头。向天纵怎么能输给她?向天纵就不看这个小妖精了,她转过目光,凝视着沙复明,她的目光越来越迷蒙了,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是排山倒海般的心满意足——跟我来这一套,你还嫩了点,少来!你的眼睛那么闪亮全是因为你的隐形眼镜,别以为我不知道!

    沙复明看不见,但是,这不等于说,他对情意绵绵毫无知觉。他知道的。他所不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左前方的秘密。幸福就这么来了,猝不及防。

    “逃课好不好?”

    “好。”

    “你开心不开心?”

    沙复明动了动嘴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要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描述现在的心境是困难的。沙复明的脑子乱了,但是,还没有糊涂。没糊涂就记得唐诗。沙复明说:“此情可待成追忆。”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回答分外满意。

    向天纵靠在了沙复明的怀里,说:“我就想这么坐下去。一辈子。”

    沙复明往嘴里送了一块冰。他把冰含在嘴里。他的嘴在融化,而冰块却在熊熊燃烧。

    沙复明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爱情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他的爱情并没有在酒吧里持续“一辈子”,他可怜的“小爱情”只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没了。彻底没了。两个多小时,短暂的时光;两个多小时,漫长的岁月。两个多小时之所以可以称之为“岁月”,沙复明还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体会到的。他的爱情再也没有了踪影,无疾而终。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沙复明只有“追忆”,只有梦。在沙复明的梦里,一直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手,一样是冰。手是缠绕的,袅娜的,天花乱坠的,淙淙作响的;突然,它就结成了冰。冰是多么的顽固,无论梦的温度怎样地偏执,冰一直是冰,它们漂浮在沙复明的记忆里,多少年都不肯融化。让沙复明永远也不能释怀的是,那些冰始终保持着手的形状,五指并拢在一起,没有手指缝。水面上漂满了手,冰冷,坚硬,浩浩荡荡。

    两个多小时的“小爱情”对沙复明后来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一直在渴望一双眼睛,能够发出目光的眼睛。他对自己的爱情与婚姻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一定要得到一份长眼睛的爱情。只有眼睛才能帮助他进入“主流社会”。

    沙复明的婚姻就这样让自己拖下来了。眼睛,主流社会,这两个关键词封闭了沙复明。它们不再是婚恋的要求,简直就成了信仰。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信仰,他就有决心与毅力去浪费时光。

    一般来说,盲人在恋爱的时候都希望找一个视力比自己好的人,这里头既有现实的需要,也有虚荣的成分。这一点在女孩子的这一头更为显著了,她们要攀比。一旦找到一个视力正常的健全人,绝对是生命里的光荣,需要额外的庆祝。

    沙复明不虚荣。他只相信自己的信仰。没有眼睛,他愿意一辈子不恋爱,一辈子不娶。可是,在“美”的面前,他的信仰无力了。信仰是一个多么虚妄的东西,有时候,它的崩溃仅仅来自于一次内心的活动。

    内心的活动不只是内心的活动,它还有相匹配的行为。利用午饭过后一小段清闲的时光,沙复明来到休息厅的门口,敲了敲休息区的房门。沙复明说:“都红。”都红站起来了。沙复明说:“来一下。”公事公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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