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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第六章 金嫣和泰来)(2)

    郁闷当中徐泰来特地注意了一个人,小梅。一个来自陕西的乡下姑娘。徐泰来关注小梅也不是小梅有什么独到的地方。不是。是小梅一直在大大方方地说她的陕西方言。她说得自如极了,坦荡极了,一点想说普通话的意思都没有。泰来很快就听出来了,陕西话好听,平声特别地多,看似平淡无奇的,却总能在一句话的某一个地方夸张那么一下,到了最后一个字,又平了,还拖得长长的,悠扬起来了,像唱。要说口音,陕西方言比苏北方言的口音重多了,小梅却毫不在意,简直就是浑然不觉。她就是那样开口说话的。听长了,你甚至会觉得,普通话有问题,每个人都应当像小梅那样说一口浓重的陕西话才对。比较下来,苏北方言简直就不是东西,尤其在韵母的部分,没头没脑地采用了大量的入声和去声,短短的,粗粗的,是有去无回的嘎,还有犟。泰来自惭形秽了,他怎么就摊上苏北方言了呢,要是陕西话,乡下人就乡下人吧,他认了。

    意外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这一天的晚上泰来和小梅一起来到了盥洗间,小梅正在汰洗一双袜子,两个人站在水池子的边上,小梅突然说话了,问了泰来一个很要命的问题,你为什么总也不说话嘛?泰来的眼皮子眨巴了两三下,没有搭理她。小梅以为徐泰来没有听见,又问了一遍。泰来回话了,口吻却不怎么好。

    “你什么意思?”

    “偶沫(没)有意思,偶就是想听见你说话嘛。”

    “你想听什么?”

    “偶啥也不想听。偶就想听见你说说话嘛。”

    “什么意思?”

    “浩(好)听嘛。”

    “你说什么?”

    “你的家乡话实在是浩(好)听。”

    这句话有点吓唬人了。徐泰来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小梅的这句话弄明白。这真是隔锅饭香了。方言让徐泰来自卑,是他的软肋。可他的软肋到了小梅的那一头居然成了他的硬点子。泰来不信。可由不得泰来不信,小梅的口气在那里,充满了实诚,当然,还有羡慕和赞美。

    泰来在小梅面前的自信就这样建立起来了。说话了。说话的自信是一个十分鬼魅的东西,有时候,你在谁的面前说话自信,你的内心就会酝酿出自信以外的东西,使自信变得绵软,拥有缠绕的能力。两个人就这样热乎起来了,各自说着各自的家乡话,越说话越多,越说话越深,好上了。

    泰来与小梅的恋爱一共只存活了不到十个月。那是九月里的一个星期天,小梅的父亲突然给上海打来了一个电话,他“请求”小梅立即回家,嫁人。父亲把所有的一切都挑明了,男方是一个智障。小梅的父亲不是一个蛮横的人,他把话都说得明明白白的,他“不敢”欺骗自己的女儿,他也“不敢”强迫自己的女儿,只是和小梅“商量”。是“请求”。父亲甚至把内里的交易都告诉了小梅,一句话,“事成之后”,小梅的一家都有“好处”。

    “娃,回来吧。”

    小梅的离开没有任何迹象。她只是在附近的旅馆里开了一间房,然后,悄悄把泰来叫过去了。一觉醒来,泰来从小梅的信件上知道小梅离开的消息,他用他的指尖抚摸着小梅的信,每一个声母和韵母都是小梅的肌肤。在信中,小梅把一切都对“泰来哥”说了。到了信的结尾,小梅这样写道:“泰来哥,你要记住一件事,我是你的女人了,你也是我的男人了。”泰来不知道自己把小梅的信读了多少遍,读到后来,泰来把小梅的信放在了大腿上,开始摩挲,开始唱。开始还是低声的,只唱了几句,泰来把他的嗓子扯开了,放声歌唱。泰来的举动招来了旅馆的保安,他们把泰来请了出去,直接送回到推拿中心。徐泰来一定是着了魔了,回到推拿中心他还是唱,差不多唱了有一天半。一开始大伙儿还替他难过的,到后来大伙儿就不只是难过,而是惊诧。泰来怎么会唱那么多的歌?他开始大联唱了,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直串联到二十一世纪初。什么风格的都有,什么唱法的都有。令人惊诧的还在后头,谁也没有想到泰来能有那么好的嗓音,和他平日里的胆怯一点也不一样,他奔放,呼天抢地。还有一点就更不可思议了,泰来一直说不来普通话,可是,他在歌唱的时候,他居然把每一个字的声母和韵母吃得都很准,“f”和“h”正确地区分开来了,“n”和“l”也严格地区分开来了,甚至连“zh、ch、sh”和“z、c、s”都有了它们恰当的舌位。泰来一个人躺在宿舍的床上,不论同事们怎么劝,不吃,不喝,只是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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