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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莎姑娘(6)



    冬莎姑娘又去了一趟税务局。她必须去,回敬他们一个笑容。这次她很沉着,没在大门外蜘蛛织网。她上了办公楼,感觉楼道里的光线和上次全不一样,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楼梯拐角处挂着一条横幅:热烈欢迎上级领导考察指导工作。冬莎姑娘也没扫一眼,她想碰见人。每个办公室都敞开门,里面悄无声息。冬莎姑娘想到肥大女人上次的批评,便笑容可掬地叩门,办公室的人(无论是一个人还是多个),都刷地站起来,态度十分谦卑,冬莎姑娘感到有点突然,储备的笑容也不准确了——她想,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和阿炳的事情,终归是佩服她的。于是她努力显出那个准确的笑容,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了。到另一间办公室,冬莎姑娘懒得叩门,因为里面的人正好抬头看见了她。那是个满脸严肃的男人,每一个毛孔里都有一股凛然正气。冬莎姑娘有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把这个严肃的男人逗乐。她两只眼球一滚,忽然变成一对斗鸡眼,眼白部分空白惊人。他看见严肃男人更严肃了,又将舌头一伸,几乎舔到自己的耳根,严肃男人的严肃终于垮了,张大嘴,惊愕得连小舌头都在颤动。冬莎姑娘这才擦擦舌头留下的黏液,露出一个准确的笑容,说,我被炒鱿鱼了。严肃男人也笑了,说这是件好事情,我也被炒过鱿鱼。他请冬莎姑娘在沙发上坐下,用一次性杯子给她倒水,水桶咕噜咕噜冒泡,冬莎姑娘心情越发舒坦。她第一次遇到别人说“这是件好事情”,她觉得自己到税务局来,就是来找这样的肯定的。

    严肃男人把水放到茶几上,回办公桌打了个电话,听起来像偷情。

    “真是太好了。”冬莎姑娘甜蜜地望着严肃男人,巴望和他有更多的交流,大眼睛里流露出一只京巴狗那样的依赖。

    “的确很好。小姑娘住哪里,不是广州人吧。”严肃男人说。他的身体陷到沙发里,衣服立刻出现皱褶。

    冬莎姑娘不喜欢他这样的腔调,他谈的事情很无趣,她想围绕“这是件好事情”深入下去,直到他问她很私人的问题,她就可以说说阿炳了。所以冬莎姑娘不吭声,眼睛落在茶几上的《羊城晚报》,表示不满。她瞟了一眼严肃男人的脚,黑皮鞋油光闪闪,心想他该穿雨靴,像阿炳那样,不过,戴上头盔,他的下巴就嫌瘦了。

    因为想起了阿炳,冬莎姑娘打算回去。这时,门口进来两个人,满脸好奇,分别在冬莎姑娘左右坐下。冬莎姑娘笑了,他们两人穿同样的衣服,笔挺、古板而又滑稽,就像一层壳把身体裹紧了。不过,她很满意他们虔诚的样子。

    “这是件好事情。”她对他们说,间距很远的大眼睛露出一只京巴狗那样的信赖。但是,冬莎姑娘很快发现他们只是附和,并且在附和之后,问一些她感到无趣的事。他们的诚意是假的。

    “你们不会懂,除非我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呢。”冬莎姑娘准确地微笑着站起身——实际上是两个穿制服的人从两侧把她提起来的——他们说送她回家。一下楼冬莎姑娘就被塞进车里,她发现车窗也装了防盗网,他们在前座很不严肃地谈笑,笑得车身抖得厉害。没多久车就停了,冬莎姑娘被放到一个露天篮球场,她看到球场上坐了许多人,没有人打球,也没法打球。然后有一个穿制服的走过来,穿着阿炳那样的靴子(但走起路来声响不同),问冬莎姑娘“带钱了吗”?冬莎姑娘说“钱在家里”。穿制服的指着楼梯边上的电话,说打电话叫亲戚或朋友来接她。冬莎姑娘说自己能回去。穿制服的瞟她一眼便走了。

    冬莎姑娘打通了阿炳的电话,眼巴巴地等阿炳来接她。天黑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篮球场上的人都往屋檐下挤,冬莎姑娘只挤进了一半身体,另一半被大雨冲刷了半个多小时。雨停后,阿炳没有来。天亮了,阿炳仍没有来。所有人正睡眼时,只听冬莎姑娘指着东边喊道:“太阳!小鸡破壳似的,毛茸茸的太阳骨碌一下就滚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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