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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第十九章 喧哗中的冷寂)(9)



    便是坐在这崖头,水上灯将菊妈告诉她的那个故事,从头至尾地复述了一遍。水上灯说,你知道吗?那天在大水里你遇到了我。我为什么坐在水里不想动。因为我姆妈在那个时候告诉我,她不是我的母亲,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以后再也不想见到我。而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父亲。在塔楼你看到我是怎样哭的。我不是哭我的父母,而是哭我自己。因我是被亲爹亲娘抛弃的人。我的亲娘就是李翠,她曾经被水家逼着把自己一个月的女儿送出家门,这个故事你早就知道。那个婴儿就是我。

    面对这样的故事,陈仁厚呆若木鸡。

    水上灯继续道,现在你清楚了?你的舅舅水成旺是我的父亲,你的翠姨是我母亲。你的表哥水文水武是我的亲哥哥。而你,是我的亲表哥。水家把我当成妖怪,抛我在外,让我受尽人世折磨。你不是一直说我报复心太重吗?你也知道我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生活。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报复他们了吧?

    陈仁厚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水上灯说,生活于我,就是这样。如果我没有报复的信念支撑着,或许我早已放弃这个世界。因为这地方,没有什么可让我留恋。但是,我有了信念,我就不同。我活着是为了想看到他们比我活得更差,或者干脆让他们死去。现在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可是我的心却痛得更加厉害。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懂我。原来还有你,现在连你也不懂了。

    陈仁厚终于平静了自己。陈仁厚说,我懂了。我一直都懂你。只是,我不能原谅自己。毕竟水文因我而死,水家因我而亡。水家于我有恩,我对水家有罪。非但如此,与我同去刺杀叛徒的两个弟兄,也都在那次行动中被抓,他们同水文一起被砍了头。他们是陪我去的,却只有我,尚苟活在人世。我没有办法面对自己。水上灯说,有罪的人是我。是我对日本人说了谎。我要在两个人中间选一个。一个是我爱的人,一个是我恨的人。没有任何余地,我只能留下我爱的那个。我不知道这份爱是能杀人的。也不知道这个爱会让一个家破碎成零。这个罪人是我,而不是你。陈仁厚说,可最终你是为了我。因为我是你爱的那个人。因为我,别人当了替死鬼。而这个人却是我的表哥,我于心何忍。水上灯说,换了你,你又如何选择?比方在你爱的水滴和另一个人之间,有一个可能会死,你怎么选?

    陈仁厚没有说话。其实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对。因为他知道,换了他,也会舍命保护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在那样的时候。其实没得选择。想来这个决定者,就是命运。

    水上灯站了起来,望着崖下葱茏一片的原野,说少年的时候,支撑我的是报仇,我心里有的只是恨。后来,干爹和万叔对我的好,让我的仇恨少了许多,再后来,有了你,你比他们更知我,刻意地不让我去恨,到最后,支撑我的,甚至不再是恨,而是你的爱。一直以来,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连这个亲人也离我而去,这根支撑没有了。没有了它,我真的很想跳下这座舍身崖。陈仁厚吓了一跳,他失声叫了起来,不要!这个爱还在这里,只是……只是……

    水上灯望着他,带着无尽的苦痛,淡淡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不会跳的。因为我没有了你这份爱,但有其他。林上花跟我说过,如果想死的时候,就设法给自己找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她现在是我活下去的理由。离开了我,她残废在身,无法独活。所以,我要活着,尽一份朋友之责。

    下山的时候,水上灯走的是来时的山路。陈仁厚没有跟出来。再过花桥,先落眼中的是“莫错过”,走过桥去,却才是“放下着”。水上灯想,我这一生,已错过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错,已是万箭穿心,放,也是肝肠寸断。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才好呢?这个人已经融进了她的生命里,没有他,她该怎么活呢?

    四

    已是五月,空气本应该发热。却不料陡地一场倒春寒,让汉口气温几近冬天寒冷。物价涨得飞快。军粮征购,不过一斤五十元,而百姓购粮,却已涨到三百元一斤了。大别山里军事冲突愈来愈烈,土地荒芜,农舍已十之八九成为废墟。乡民们便成批拥进城里。奸商与接收大员勾结一起发财。收来的敌伪物质,堆放仓库,有一天,居然发现仓库的墙垣下有几个大洞,大半的物质,都由这些大洞被人盗走。警察追查了一番,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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