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无边的游荡 第三章)(8)
时间:2023-05-26 作者:张炜 点击:次
真的,也许上山下乡运动是一个了不起的动议——恰恰由于这个动议太“伟大”了,也就足以把人逼疯。眼前的朋友不知怎么让我想到了小鹿的女友小阿苔——这个小家伙那一段日子竟然帮助自己的爷爷搞起了*,尔后又想根据这些材料搞一点什么“纪实文学”。我一开始不知道小阿苔的爷爷是谁,看了看才知道,他原来就是这个城市里顶有名的一个当权者。 这个人在那些年里可算是臭名远扬了。一个胖子,秃顶,肚子很大,外号“老瓜子”。他在六十年代初曾经借工作之便盖了好几幢别墅,他自己就长期占有一幢,而这与他的身份是远远不相称的。这个人失去了遏制,住宾馆奸污服务员,住疗养院就奸污护士。“*”起来了,这家伙理所当然地要被揪斗,挂牌子戴高帽……这个过程看起来和其他老干部没什么区别。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能有小阿苔这么一个小孙女,可真是天大的奇迹。小阿苔在做什么?如今她也在替这个流氓爷爷控诉了,把那些造反派骂得体无完肤,她爷爷俨然变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人物、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告诉她: “你爷爷是个流氓。” “可是,可是……” 她委屈极了,蹙着鼻子,但就是找不出反驳的话。 “你是多么好的一个小姑娘,你如果再长上一副自己的脑子就更好了。” 她看着我。那个时刻她惊讶、美丽。我敢说,她像一个受惊的小猫那样看着我。她这个年龄,对于那一场急风暴雨和那一段历史该是多么陌生…… 老羚羊在屋里弓着腰踱来踱去。这个小小的空间根本活动不了这么大的一个动物。我好几次从沙发上站起,因为我坐在那儿,两腿老要碍他的事儿。他瞅瞅窗户外面那棵半死不活的柏树,说: “好在一场噩梦总算过去啦!”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想,人和人多少也可以是不同的,比如对我而言,一场噩梦才刚刚开始呢。我惊奇的是他竟然一句也没有问归来的我、还有我们的过去、小茅屋里的所有朋友。他只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了。可怜的人。 2 我在老羚羊这儿宿下。 我发现这个人头脑里装满了书籍和思想,惟独缺少人世间的欢乐。他对窗外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有时说起更远处发生的事,却又头头是道。后来我才看到他有一个收音机。那是一个脏腻腻的带皮套子的东西,就放在枕头边上。 “我们终于在大踏步地前进了!”他这样说,伸手拍打那个小半导体收音机。 老婆在一旁做手工,一边忙一边说:“他只听新闻,文艺节目是不听的,只要一唱起歌来,他就把它关了。我老跟他说,你也该出去走走啊,买买菜呀,听听戏呀什么的……老这样会闷坏的,身体怎么会好!” 我很赞成她的话,就极力鼓励他出去散散步,吸吸这个城市里的空气。这个屋子可真憋闷。他多年订阅的那些杂志也从不处理,悉数捆起来,堆在那儿都发了霉。床下,柜子下,所有的空间都给塞满了。他一直坚持订阅的杂志很多,但只有一小部分是文艺类的。他坚持研究所谓的哲学已经很久了。我问他最近这方面的动向,他却答所非问,说道:“贝特兰·罗素,很反动。摩尔与普里查德也是资产阶级的代言人。” 我故意问:“你知道摩尔怎样批驳那些唯心论者吗?” “摩尔的道德观是有闲阶级的道德观,这并非是对他的致命反驳,”语调板板的,像背书,“我现在更多地在看墨子和孔子。庄子是滑溜溜的鬼芋头,抓不住。萨特唬过我一阵,现在不看了。海德格尔、斯特劳森、维特根斯坦全不看了。” 我逗他:“你怎么看待斯大林呢?” “极左;总体而言还要三七开吧!” “赫鲁晓夫?” 他不假思索:“那个人不让人喜欢,不过还总应该有点儿道道吧。思想比较解放。”接下去他又说起另一个领袖人物,说这个人最好只领导打打仗呀,经济建设多听别人的呀,不要搞阶级斗争啊,无比伟大又犯过严重错误呀,等等。 我发现尽管他深奥的表情痛苦不堪,说起话来语重心长,伴着连连叹息,却实在没有一点自己的见解。 “好啦,还是听你老婆的话,我们到外面走一走吧——哎,你能陪我看一场戏吗?我路过了那座有名的大剧院,生出了点怀旧的情绪。你看我现在是一个流浪汉了,好不容易转到你这儿,你也该请个客,陪我看一场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