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无边的游荡 第三章)(4)
时间:2023-05-26 作者:张炜 点击:次
在这儿采集食物简单得很。小香蒲的根茎富含淀粉,可以当最好的晚餐。这样背囊里的食物会完好地贮备。还有蕨类植物的茎叶,它们是可口的菜蔬。茫夜里看着一地荒芜,看着一个平原的衰败,忍受中又会滋生出一种绝望和决意的清美。对于它的未来,我要在心中小心翼翼做一个预测——这差不多成了最沮丧最痛楚的事情,还是不想为好。我此番往西,或许并不一定能找到凯平,可是他就和那个藏入深山的古堡一样,总像一道谜语那样吸引着我。 两相对照,再也没有比在那个城市里空空等待更荒谬的了。那个城市有一道生机盎然的目光——记得每次出发,内弟小鹿,一个长得像梧桐苗似的可爱的小伙子,都要缠着嚷着跟上走。可爱的孩子还不知道远行是怎么一回事儿,他只是一个初中生,体校里的球类运动员。他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城市物种,交上的女朋友叫“小阿苔”,一个袖珍形的体操运动员,差不多可以站在大人的手掌上翻跟头。她美丽活泼,可爱得百里挑一,也像小鹿一样缠着嚷着要走,还说:大哥是个旅行家!她错了,她一辈子也弄不明白我是个什么家。想着小鹿和小阿苔,喝下了第一口蕨菜汤。“真鲜……” 两个孩子都喜欢新奇的东西。记得有一次我到外地去,带回来的几件小礼物全被他们抢跑了。小鹿特别喜欢一个半透明的玻璃做成的小鹿,身上带棕色和白色斑点。他一直摆在小书桌上。有一次我发现它不见了,就问哪去了?他说给小阿苔了。 “小鹿给了小阿苔吗?” “小阿苔给了小鹿。”他不无顽皮。 4 这里的街道也不例外,同样在用一些花花哨哨的东西掩盖自己内在的破败。所有临街的房子都用红粉和其他颜色涂过,或者干脆用瓷瓦重新贴了一遍。花花黧黧,亮晶晶的。好多窗子都被铝合金材料装饰一新,还吊挂了一些不伦不类的彩灯,镶了一些霓虹灯广告。原有的建筑拆掉了,新搞起来的又显得薄气寒酸。这是一座没有重量、没有历史的城市。一座小城从史书上看是一回事,从眼前看又是一回事儿。它有古老的文化,经历过几场有名的战争,在一两百年前就是一座好城市了。可奇怪的是它后来不是变得越来越庄重,因年龄的增加而稍稍地增添一点儿尊严,相反倒是越来越稚嫩、单薄和轻浮。它要慌忙不迭地追赶潮流,要拆毁,要装扮,要拼上老命去模仿,最后把自己弄得不老不少,看一眼都牙碜。我们从两千多年前就开始搞城市了,搞来搞去就搞成了今天这副穷酸模样。几乎所有的名城都毁掉了,废墟上长起的一座座新城可怜兮兮,面目猥琐。眼前的这座小城烟雾腾腾,到处都是垃圾,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大街上满是粗鄙的眼神,他们直盯盯地看着生人,看着女人。有人即便在傍晚也要戴上墨镜,还有的小小年纪拄上了手杖。到处都是喧嚷,是宣传广播车和高音喇叭的鸣叫。当地方言和普通话掺杂一起的号叫简直能让人发疯。 我不知怎么闯到了一个自由市场。刚看到拥挤不堪的人群后边有一排排蔬菜摊和肉摊,一股恶臭就扑过来。幸亏这座城市不大,顶多有半个多小时就可以横穿过去——究竟是一个什么念头在左右我,使我走进了这样一座小城?没有多想。拐过一个巷子,人流疏了。可是刚出巷口就看到非常熟悉的一个场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太太伏在垃圾箱上,想尽力找出一点有用的东西。前边,另一个垃圾箱前又是一个男人在翻找……摩托车飞驰而过,速度快得让人颤栗:如果这时从巷口走出一个人,那就必定遭殃。没人管束飞车,无论哪座城市都有一些无知而得意的狂少:可怜巴巴的摹仿者,戴着闪亮的头盔,穿上特制的铁钉皮衣,剃了光头或束成马尾。摹仿的狂潮淹没了整个第三世界,到处都不缺痞子。摹仿是对尊严的腐蚀。从世界的一角到另一角,处处都留下了摹仿的强酸侵蚀的斑痕。现代传播工具使这一切迅速而有效。时下到处是复制出来的文化标识,如服饰和发型,如露着半个屁股上街的女子。 我记得这个城市的十字路口左侧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剧院,至今不少人还记得一些最负盛名的角儿在这个剧院演出的盛况。当时就是这一类场所维持了一种城市的魔力,培植了一大批口味刁钻的人。据说在这个地方,任何一个有名的角儿都必须绷紧神经,不敢露出一副来到小地方的那种松弛劲儿。两年前我在这儿转车,实在闲得无聊,想去看一场戏。还好,里面正上演一场有名的京剧,而且演员都来自外地,其中至少有两个名角。我虽然晚了一点儿,把门的人还是让我进去了。进场后刚刚落座就吃了一惊:偌大一个剧场只在前排那儿坐着五六个人,离开几排座位又坐着三五个人。台上依旧很认真地演着,让人为他们难过……后来有人告诉我:电影院的情况略好一点,但观众仍坐不满场子的十分之一。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电视,他们断言:无论是影院还是剧院,往后的日子都很难维持了——谁不愿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大仰着身子看电视?电视里什么都有,没有的还可以买一盘带子、一张光碟回去播放。剧场经理是个满脸黑胡碴的家伙,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说:“电视上,驴配人的片子都有了,谁还来买票看电影?我日他八辈祖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