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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曙光与暮色 第三章)(5)

    这一整天他都在屋里思索。他在日记上写道:“我受到了爱情的打击。”总之,那是他第一次围绕女人认真深入地思考。尽管这一切从外部看上去很平静,然而他的确经历了热烈的阶段,最后好不容易才回到冷却。冷却,一下子就是十几年。他发觉自己的名望飞快增长,真可以说是名满天下了。他发觉自己也到了那位老讲师当年攫取一位姑娘的年龄了。“不过,我呢?”他不由得这样发问。他发现自己两鬓白发添得这样快。这期间因为焦躁难耐,他曾一个人在郊区转悠过,两次,不,大约是三次吧……经历了一些独特的事情。这也足够他回忆一生了。他又一次称了自己的体重,发现整整一百二十市斤。“咦?”他自语着,“一切都在增加分量。”这些年他很少把目光转向那位女教师和那位老讲师——当然了,老讲师成了一位副教授,一位平庸而幸福的人。他想:老讲师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还算硬朗,可惜过早地谢顶。他总看到老讲师提着一支黑色的拐杖,身边就走着那位女教师。女教师脸上有了皱纹,头上有了白发,人也变得格外爱唠叨。不过她一边唠叨一边掏出手绢给丈夫擦胡子上的脏东西。“我想这也不错。”他观察后在心里说。

    有一次他尾随他们走了很远。“我已到了他当年的岁数了,我又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有人说事物总在重复,不过这一次可能是个例外。”就在这一年他招了两位弟子。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都是这个时代的拔尖人物。他凭着自己特有的敏感一眼就把他俩辨认出来。“很好,”他在心里说,“很好的两个年轻人。”不过他没有把这些想法表述出来,只是用眼睛说了一遍。只有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他才张嘴。他一直在用这个办法保护自己的内心,所谓的那种“内心凝聚起来的力量”,“一种精神生活总是如此,是的,总是如此”。男的叫路吟,女的叫淳于云嘉。“淳于这个姓氏么……”曲当时张嘴说了一句,“古有淳于髡,淳于越,还有……”他扳着手指,“噢,很好。”

    一对杰出的年轻人来到了身边。一个星期之后的早晨,淳于云嘉用湿漉漉的拖把擦办公室的水泥地板,一直干得热汗涔涔。她抬起头,不由得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就在那一瞬间,曲看清了她的一切。他发现了她惊人的美丽。曲两手剧烈一抖,但他就势拍了一下桌面。淳于云嘉停住了手里的拖把看着:“老师……”

    “你竟然……”

    他刚刚说完这几个字,又想起了什么,左右看了几眼。四周没有任何人。曲往前走了一步,脚几乎要踩在拖把上了。但他总算把那句完整的话说出来:“你竟然如此之美丽。”

    拖把掉在地上,她捡起来:“啊,老师……”

    曲又回到了写字台旁,埋头于手头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种掩饰。淳于云嘉喘息了几口,继续用拖把拖地。

    后来曲寻到一个机会,若无其事地问路吟:“你们俩入学前就认识吗?”

    “不,我们俩从没见过面,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哩。”路吟说话还带着很重的地方口音。

    曲点点头。他摘下眼镜看了看这个小伙子。小伙子有点黑,有点瘦,个子在一米七左右,留着一个小平头。是个很神气的小伙子。

    后来,曲发现有个叫“红双子”的女学生经常来找路吟,她是学生会的头儿。他问了一下,知道路吟和红双子才是同乡关系,而且早在入学前就开始恋爱了。

    “原来是这样。”他说。

    他也稍微注意了一下那个红双子,发现这姑娘长得不算难看,机灵得很。特别可爱的是她生了一双吊眼,那眼角吊得可真是厉害。还有,她一笑腮部就出现两个酒窝。那么活泼的一个姑娘,有时却令人费解地沉默,而且沉默时下唇就要凸出一点:怔怔地看着路吟,看着旁边的一切……

    农场与弟子

    1

    来农场的人却大半没有机会种地。曲不记得当年那一次在西郊的大山里是否见过这一片平地。不过有一点他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这片大山可比现在让人亲近多了。如今山脉的岩石都裸露着,那些坚硬的花岗岩好像做好了准备,要磕破一些人的骨头。因为水土流失或别的缘故,山上的树木竟变得如此稀少,当年看到的那些绿蓬蓬的灌木和乔木呢?各种各样的动物呢?这儿只有一些人背着枪在四周溜达,还有远处一道又一道铁丝网在山雾中若隐若现。“那里是什么?是工事吗?”他小声问旁边的人,对方告诉:“那是与农场邻近的一座矿山,那儿的人跟我们一样。他们的行动更不自由。那里的活儿才叫累,那都是一些犯了重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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